煅庚 作品

第 36 章 关窗户也行


 这一宿没做什么梦。

 郁云凉换好衣服,就轻手轻脚回了榻边,将薄被绒裘掀开一个小口子,钻进祁纠怀里。

 若是放在平时,这点风吹草动根本瞒不住祁纠。但一天一夜的毒发,毕竟还是消耗太剧,榻上的人依旧沉沉睡着。

 郁云凉只盼着祁纠能多睡,他担心的是祁纠的心脉。

 老大夫说,这毒最难处就难在心脉。

 假如心脉养得好些,气血一足,毒气自然汹涌转烈,就要发作——可若是为了压制毒性,一味叫心脉耗弱,性命就难保了。

 这里头的如履薄冰,只能走一步探一步。郁云凉给老神医送了束脩、奉了拜师茶,学着给祁纠诊脉,接下来每旬都会抽时间过去学。

 郁云凉蜷在祁纠怀里,握着那只瘦削了不少的手腕摸了半天,又伏下去贴近听了半晌,才稍稍放心,

 想起那些被挣断的布条,郁云凉就放轻了力道,慢慢按摩祁纠的肩背手臂,只求能叫明日起来的酸痛少些。

 他一下一下慢慢按揉,听着虽耗弱无力、却终归仍均匀平缓的心跳,劫后余生的睡意上涌,终于淹没头顶。

 郁云凉伏在祁纠怀中,不知不觉合上眼。

 这一宿安稳,春雨拂檐,更漏悠长,没做什么梦。

 ……

 翌日一早,天光又亮。

 祁纠还没睁开眼,就有混着雨气的清新晨风送进来,相当舒服:“下雨了?”

 郁云凉正琢磨窗户,他在窗前罩了层香云纱,又能挡住多余雨水、又能叫风进来,给屋子里透透气。

 他听见祁纠醒了,眼睛立刻就跟着亮,快步回了榻边:“殿下。”

 祁纠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有惯常的慵懒笑影,虽然仍难掩倦色,却十分清明。

 郁云凉知道他不难受,就也忍不住高兴,脱去沾了些水汽的外衫,钻进祁纠怀里。

 他醒得早,特地在窗口站了一个时辰,把身上吹凉。这会儿祁纠身上仍高热,抱着他会比敷冷帕子舒服些。

 “下雨了,殿下。”郁云凉抱着他,抬头说,“很小的雨,过会儿我带你去门口看。”

 这宅子修得十分精心,卧房门外有一条小小的回廊,叫屋檐遮着,雨丝半点落不进来,却又能吹吹风。

 春雨已经到了不冷的时候,吹一吹风,就能叫人觉得身心爽利,精神也会转好。

 “看。”祁纠也有兴致,给他出主意,“弄个小火炉,温点酒。”

 郁云凉只知道点头,他看见祁纠有精神就高兴,哪还有昨晚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去弄,一会儿就能成。”

 祁纠被狼崽子往怀里不停拱,笑了笑低头,将手落在郁云凉的背上,向怀里拢了拢。

 天色阴晦、细雨绵绵,正是适合再睡个回笼觉的时候。

 祁纠也不打算这就起,支使着郁小公公把被子再拉高些,舒舒服服高卧:“不急。”

 他们没有要急着做的事,这场雨一时片刻还下不完,过了午后再看也来得及——那时候的雨下透了,风里混进去草木的清香气,吹着还要更舒服。

 “累坏了没有?”祁纠问郁云凉,“困不困?”

 郁云凉一味摇头,抱着他调整榻上被褥枕头,力求叫它们都舒服:“根本不累,殿下比我辛苦得多。”

 他看得出,祁纠身上不剩下半点力气……拢在背后那只手是滑下来的,落在他背上,连手指也软垂。

 郁云凉自己向他怀里挪进去,叫祁纠抱得更轻松,又慢慢替祁纠按摩手臂和胸口。

 看见祁纠不仅醒了,还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郁云凉哪还有累的念头——他这会儿满脑子盘桓的,只剩下再去买些药材、弄只鸡回来。

 还有补血的黑枣和桂圆,买些上好的当归、熟地,还有何首乌。

 “干脆买筐鸡苗。”祁纠给他出主意,“再买点小米。”

 郁云凉下意识就跟着点头,点了两下才骤然回神,脸上倏地烫起来:“……殿下。”

 他怎么走神走到这个地步,躺在榻上、被祁纠抱着,居然去琢磨怎么喂

鸡,怎么建个鸡舍。

 但这种感受又十分新鲜,叫人十分不舍……郁云凉昨夜还难受到恨不得陪祁纠过忘川,今天就又一点也不想了。

 他今天忍不住想的是,怎么把小火炉就放在檐下,每天都给他的殿下温一点药酒,热热的捧着边暖手边喝。

 假如他养了一筐鸡苗,每天喂小米,就能在祁纠靠在檐下吹风赏雨的时候,把它们全捧来给祁纠解闷。

 郁云凉见过刚破壳几天的鸡苗,很小的一团,暖和柔软,很亲人,摸起来很舒服。

 这些念头全跟着祁纠走,今日他的殿下不难受、睡得也很好,还主动想要喝一点酒。

 ……郁云凉就也跟着活过来了。

 祁纠叫凉意引得喉咙痒,咳嗽了两声,一本正经夸他:“小公公当家当得很好。”

 郁云凉被他的咳嗽牵扯心神,立刻又问:“殿下冷?”

 “不冷。”祁纠说,“吹吹风舒服。”

 他身上高热未退,一味保暖反倒不好,不如这么叫凉风绕进来吹一吹,咳过了反而气息通畅。

 郁云凉立刻爬起来,揽住祁纠的脊背,帮他稍坐,又跪在榻旁,让祁纠靠在自己身上。

 祁纠靠着行云流水的郁小公公,咳了一会儿,缓过来就笑了笑,平下翻涌血气:“长高了。”

 郁云凉是真长高了,系统偷着量的,不过这些天就窜了半掌。

 根据系统弄出来的科学预测,还分明有要接着拔节的趋势。

 祁纠其实也正合计,叫郁云凉再出去的时候,买些大骨头回来炖成一锅,给正蹿个头的小公公把养分补上。

 “我还能长。”郁云凉跪得更直了些,把他的殿下揽得极稳当,“今日我就去买大骨头,殿下,你也要喝一勺汤……半勺。”

 祁纠眼里透出些笑,叫活过来冲他晃尾巴的狼崽子抱着,慢慢点了下头,就又闭上眼。

 他叫微风吹得舒服,揽在郁云凉身后的手稍有力气,轻轻拍了拍。

 郁云凉立刻扶着他躺回去。这次的药枕垫得高,祁纠半躺着呼吸顺畅,郁云凉也就这么扶着他,将手放在祁纠胸前,放轻力道小心推按。

 阴雨连绵又安稳的天气,确实难免容易叫人犯困。

 尤其不冷不热、微风舒服,淅淅细雨打在檐上,沙沙作响,叫人绷着的那一根弦也稍许放松。

 “睡会儿。”祁纠气息转稳,就温声哄,“狼崽子,日子还长。”

 郁云凉眼底一热,一动不动躺着,抱着祁纠的手遮在眼睛上。

 他的殿下身上滚烫,气息也是烫的,掌心却凉,手指更是冷得像冰。

 这要补血,要多吃滋补的东西,要身心放松,要多睡觉……少说也要经年累月。

 要经年累月,日日精心调理,长久下来,方有那么一丝希望能够补足。

 老大夫是这么说的。

 郁云凉当时听着,面上不显,却只觉头重脚轻、背后冰冷,眼前几乎泛起黑雾。

 那个时候他满心里想的,全是这要补多久、经年累月是多久,有没有什么立刻就能见效的办法,究竟怎么能让他的殿下快些好起来。

 可祁纠这么一说,郁云凉居然也不那么慌了……甚至忍不住开始盼着那个长久的“经年累月”。

 经年累月,日子还长。

 长到没有什么太着急的事,陪他的殿下睡一觉,陪他的殿下醒过来,看见是个阴沉沉的雨天,那就倒回去再睡。

 睡醒了,慢慢喝一点汤、吹一点风、晒一点太阳,在檐下捧着药酒放松啜饮,雨天就懒洋洋什么也不做的“日子还长”。

 ……哪来这么好的事。

 要积几辈子的德,才能遇见这么好的事。

 “好乖。”祁纠察觉到他跟着放松,稍有力气的手就遮着他的眼睛,轻轻摩挲,“闭眼。”

 郁云凉跟着温顺地闭上眼睛。他眼睫又渗出湿气,被被掌心柔和的力道捻去,又被冰凉的手指抚上太阳穴。

 祁纠慢慢揉着他的穴位,手上力道渐微,那只手滑落下来,就被郁云凉抱住。

 狼崽

子比什么时候都乖,不偷跑也不偷醒,听话地闭着眼睛,把那只手藏在怀里。

 ……

 他们就这么又无所事事睡过一个早上。

 睡到午后,果然雨还没停,天色晦暗柔和,像是时间不曾变过。

 郁云凉被这一觉睡饱,茫然张开眼睛,撞进祁纠眼睛里那点琥珀色的光采里,几乎想要去给漫天神佛磕头。

 祁纠正捏了片柳叶逗他,被狼崽子滚进怀里拦腰抱住,忍不住笑:“做了好梦?”

 “没做梦。”郁云凉不眨眼地盯着他,“一醒了就高兴。”

 祁纠这一觉也睡得舒服,他身上的高热退了,虽然力气没多少,但好歹手脚不至于再发软。

 祁纠拍拍郁云凉的脑袋,主动挑位置:“门口那一块儿,往西两尺三寸,有片太阳光。”

 狼崽子眼睛都是亮的,抿了嘴角用力点头,又紧紧抱了下祁纠,跳下床跑去搬椅子、铺裘皮。

 这些天下来,郁云凉早就忙得得心应手,几乎用不着特地停下来思索,就已经弄好了个赏风观雨的好坐处。

 郁云凉跑回房,仔细给祁纠穿好外衫、系上厚实披风,小心翼翼地扶着祁纠从榻上下来。

 “扶稳了。”祁纠对自己大约有数,靠着狼崽子的肩膀,“别慌……”

 他话音未落,眼前视野迅速叫黑雾吞噬,短暂失去知觉。

 郁云凉抱着无声无息软倒的人,真的格外镇定,只是收紧手臂一动不动牢牢抱着,叫祁纠歇在自己肩上。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祁纠慢慢醒过来,呼吸心跳都慢慢平复。

 他额间渗出些冷汗,被郁云凉攥着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

 “殿下气血太弱了。”狼崽子跟他讨价还价,“要喝一勺汤,要喝半碗补血益气粥。”

 祁纠相当豪气:“都喝,再给我弄半碗药。”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听见祁纠的话,就忍不住跟着露出一点笑容,抿了嘴角用力点头。

 他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祁纠慢慢地走——郁云凉知道祁纠想自己走一走,所以把力道放得极小心,等着祁纠迈步。

 短短一段路,走到门前那片阳光里,祁纠的力气刚好差不多用完。

 郁云凉抱着他,扶祁纠靠进铺了厚裘皮的躺椅里,又揽住祁纠的背,仔细帮他顺气。

 “不要紧。”祁纠咳了几声,精神很好,“我这不是健康多了?”

 郁云凉被他引得微微笑了,又低头,把祁纠垂下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殿下一日比一日好。”

 祁纠挺满意小公公的捧场,把那片柳叶拍进他手里。

 郁云凉立刻仔细收好,又把祁纠的手放在膝上,取过薄毯,一直覆到祁纠的肩膀。

 他没立刻出门,陪着祁纠看淅淅沥沥的雨,春雨把院子里洗得干净,柳叶青翠、春草茂盛,一片喜人的生机勃勃。

 “殿下。”郁云凉忽然问,“你想不想看练箭?”

 祁纠正看雨水从柳叶上淌下来,听见这个,就收回视线:“下雨也练?”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下雨也能练。”郁云凉说,“再说这雨很小。”

 祁纠现在的身体,能打发时间的事不多,连看书也吃力……可只是看雨水浇叶子毕竟太无聊了。

 郁云凉不知能找什么给祁纠看,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出练箭:“我穿件蓑衣,再戴斗篷,不会淋湿的。”

 祁纠想了一会儿,笑了笑,朝他招了下手。

 郁云凉立刻伏到躺椅旁,抱着祁纠的肩膀:“殿下。”

 祁纠没力气的时候就不怎么说话,点了点头,示意郁云凉帮忙扶着自己的手臂,伸到檐外去接雨水。

 这雨的确不大,但檐上还是积了涓涓细流,沿着瓦楞蜿蜒流淌,滴滴落下来。

 下了半日的雨,瓦片上的薄尘早被洗干净了,落下来的雨水已经十分干净清澈,近于澄清。

 祁纠接了半掌心的水,叫郁云凉盯着,手腕使了个不含内力的巧劲。

 郁小公公盯得专心致志、眼睛一眨不眨,被水猝不

及防浇了一脸:“……”

 “……”郁云凉:“殿下。”

 祁纠靠回椅子里,笑得咳嗽。

 他现在虽然不发热,但高烧留下的症状没那么快消退,凉气进了喉咙还是会咳。

 郁云凉立刻替他顺抚胸口,又攥着袖子抹脸,越抹越好笑,伏进祁纠怀里替他暖着胸口,闷声笑个不停。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没了,什么拔毒、什么生死……暂时都要先往后放放。

 他在这场雨里被他的殿下浇了一脸水。

 郁云凉笑得肚子痛、手脚都发软,深吸了几次气,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殿下,这也是暗器的手法?”

 “这不是。”祁纠总算逗笑了狼崽子,眼里笑意多了点,剩下那几颗水珠拢进手指,重新以巧劲射出,“这个才是。”

 这几颗水珠飞出去,恰好击中水线,竟叫檐下落的那一线流水飞溅,迸出几朵小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