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别碰

 系统:“……”

 祁纠倒也不是真这么想,扶着肋间,笑着咳了两声。

 ……他倒是隐约记得,自己的清白出了点状况,上次任务遇到了些奇怪的小问题。比如有人非得用嘴给他拔罐,还非要扒了他按摩。

 这记忆不坏,祁纠其实也承认,在某种程度上他想速通这本书、用最干净彻底的方法解决郁云凉的心魔,是因为他有点想去找找人。

 找一找有没有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只脏兮兮的戗毛狼崽子。

 他记得

自己养过只狼崽子。

 系统沉默良久,帮他把窗子推开一点,看马车下面正在买甜汤的郁云凉。

 少年宦官裹在黑袍里,苍白冷硬、面无表情,吃力地跟那个甜汤老板打手势。

 打手势……讲价。

 一碗甜汤三文钱,两碗理论上是六文,但郁云凉不爱喝这东西,只想要半碗,回去应付脑子里进了浑河水的废太子。

 所以郁云凉要老板便宜一文钱。

 系统问祁纠:“你觉得郁云凉像吗?”

 “拿不准。”祁纠把软枕堆成一摞,靠在上面,“他被教得太像把刀了。”

 系统跟他一起上交的缓存数据,一样也拿不准,只能变成块纱布,尽量堵一堵那个没完没了渗血的伤口。

 “那你就先把他教回人。”系统提出建议,“然后再看看,像不像你养过的狼。”

 祁纠枕着手臂,空着的手把玩柳枝,闭目养神。

 系统还想再看看郁云凉讲价的进度,刚探出来一点数据,听见马车的密门响,立刻缩回祁纠衣服里装纱布。

 ……

 郁云凉端着一碗半甜汤,上了马车。

 他把那一整碗的甜汤放在废太子手边,自己捧着另外半碗,缩回角落。

 少年宦官喝不惯这东西,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硬灌,像是喝什么味道极怪异的药。

 “你不喝?”郁云凉看着祁纠,又看那碗汤,“快凉了。”

 “喝。”祁纠说。

 他嘴上说着喝,其实根本没动,坐没坐相靠在软枕里:“我怕烫,晾一会儿。”

 郁云凉:“……”

 居然还能晾一会儿。

 快烫死他了。

 察觉到相当阴郁的视线落在身上,祁纠没忍住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空着的手拍拍身旁:“过来。”

 郁云凉听了他一次话,索性懒得再较劲,接着听第二次,端着滚烫的甜汤坐在祁纠身边。

 “不喜欢喝?”祁纠把暖炉揣回怀里,“这东西味道不错。”

 他的声音很缓和放松,仿佛就真的只是随口闲聊。

 郁云凉从未放松过,手指曲了两下,看向车窗外,浑河两畔人流熙攘,有通明的灯火。

 水患仿佛也只是场突兀的噩梦。

 隔了片刻,郁云凉收回视线,皱紧眉:“太甜了。”

 他不喜欢甜的东西,喝了头晕,脑子就跟着不清醒。

 “下次可以让老板多加水,把味道冲淡。”祁纠说,“或者去旁边茶摊,买半碗茶汤,兑进去搅和搅和。”

 郁云凉:“……”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讲价叫人抓包,几乎针扎地坐直,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绷紧了,咬牙死死盯着祁纠。

 祁纠睁开点眼睛,看见少年宦官耳垂涌起的淡淡血色,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仿佛被踩了尾巴:“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说,“那天借你的匕首,你别介意。”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顿了几息,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慢慢放下手里的空碗。

 这个人擅作主张,借了他的匕首,捅了一道伤。

 只差半分伤及脏腑。

 郁云凉说话的时候,依然还是那种咬字不顺、有些沙哑的调子:“……为什么?”

 祁纠实话实说:“不太想活。”

 郁云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什么反应,依然沉默坐着,垂着的眼帘下,瞳孔却隐蔽地凝定。

 祁纠给出这个答案,又被系统在内线里提醒,说是不尽然准确。

 于是他重新加了个限定:“当时不太想活,现在改了点主意。”

 毕竟当时祁纠和系统推演出的结论,只要让郁云凉杀了他,就能解开心结、成功植入金手指,完成任务结算提成。

 但回执表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重活一次的郁云凉,要从一把刀变回一个人……一个确实在活着的人,并没这么容易。

 郁云凉问:“改了多少主意?”

 他慢慢问出这句话,盯着祁纠不动的那碗甜汤。


 倒春寒尚未过完,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冷得像是块冰,甜汤已经不烫了。

 但这人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说了半天没用的话,连手都不见动哪怕一下。

 ……

 具体改了多少主意,还得看金手指的植入进度。

 祁纠睁开眼睛,让系统开了个投屏,检索当前的任务完成度:“还不知道……”

 话未说完,车厢外骤然炸开一片混乱。

 马车剧烈摇晃了下,郁云凉倏地纵身跳起,抄住那碗甜汤,掠到前室:“出什么事了?”

 受惊的马匹沿着河堤夺路狂奔,马车也被扯得东倒西歪。

 他尽力模仿了祁纠的口吻,车夫惊魂未定不疑有他,卯足力气勒缰绳:“马惊了!勾栏喷了火,马吓着了……”

 一群耍把戏的刚进京城,不知规矩,口吐烈焰三尺高,惊着了不止一匹马。

 不少马车都因为这一变故受惊,有的侧翻有的滚沟,有的实在刹不住,一路滚进浑河里。

 郁云凉咬紧牙关,盯着近在咫尺的浑河水,剧烈的心跳声撞击耳鼓,身体变得僵硬。

 有力道从他身后覆上来。

 祁纠靠在他肩上,接过那碗甜汤喝了两口,对车夫说:“弃车。”

 下面是浑河水,跳下去死不了人,游上岸就行了。

 车夫早就想逃命,只是心疼这马车,又怕贵人追究:“这、这——”

 “要找马车,去废王府。”祁纠说,“不会讹你。”

 车夫如逢大赦,当即甩下马车,抱头就往水里滚。

 祁纠捞住被他扔开的缰绳。

 郁云凉定定盯着他:“你不跳?”

 祁纠靠在他身上,揽住缰绳那只手绕上几圈,就将缰绳在手上锁牢:“还没跳够?”

 他语气轻松,还似在半开玩笑。

 郁云凉几乎被他气厥过去,死死咬牙,冷声开口:“我说了……我不会领你的情。”

 郁云凉不会御马驾车,身体又被水牢泡僵了,走路无碍已是极限。

 这么跳下去,他活不成。

 祁纠知道,安抚地拍了拍手掌下僵硬的脊背:“不会让你死的。”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上辈子那个废太子,一样也没教过郁云凉。

 沈阁用不着郁云凉当什么君子,也根本不想让郁云凉当君子。

 祁纠和系统刚临时开了个小会,发现可行性相当高,提成相当丰厚,于是决定趁这段时间,把这一批金手指全插郁云凉身上。

 “逐水车。”祁纠说,“你要御马,就要比它们更清楚,你想走什么路。”

 郁云凉身体冰冷,静默着不动,盯住祁纠的手。

 这只手挽缰绳挽得极稳,并不受狂奔的惊马干扰,每当要走错路,就强行勒辔改道,重新跑上河堤。

 不知道的人,甚至未必知道这是辆失控的马车,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正策马疾驰。

 郁云凉胸口起伏,半晌才哑声重复:“逐水车。”

 逐水车,曲岸疾驰,不坠水。

 郁云凉并非全然不懂,他也曾偷捡过人家不要的书看,知道六艺、知道五御,听过逐水车和逐禽左。

 只是早早就有人让他明白,他不配看这些。

 他只要做个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做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

 祁纠对郁云凉的好学态度相当满意。

 他靠在郁云凉肩上,把缰绳分出来两股,递过去:“你试试?”

 郁云凉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会。”郁云凉慢慢地说,“车会翻的。”

 祁纠咬着衣襟撕成布条,照郁云凉的手上缠了几道,把缰绳塞进他手里:“翻就翻了,没什么大不了。”

 缰绳一共四股,郁云凉攥着自己手里那两根马缰,手指捻得青白,学着祁纠的动作缠在手上。

 隔着布条,立刻传来掌骨被勒紧的剧痛。

 郁云凉骤然蹙紧了眉,倏地回过头看祁纠。


 祁纠像是不知道痛,御马那只手隐在袍袖里,依然极稳当,甚至有时间提醒他:“向左。”

 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极力向左扯缰绳,让马匹远离河堤。

 狂奔了这一会儿,受惊的马受人驾驭,已稍微显出些平静下来的趋势。

 祁纠就适时放松掌控,提醒郁云凉几时收缰、几时放绳,如何使力如何转道,什么时候能让马自己跑一段。

 马又不是汽车,吃草不烧油,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不论被惊扰得多厉害的马,只要找到平坦宽阔的地方,放开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

 他们的马车逐渐缓下来,变得平稳,又慢慢停下。

 郁云凉攥着缰绳,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说:“……马停了。”

 祁纠靠在他身上,微垂着头。

 郁云凉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来的袍袖:“马停了,没事了。”

 “嗯。”祁纠笑了笑,松开按着肋间的手,他歇了一会儿,问郁云凉,“能不能自己回去?”

 郁云凉不回答,反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纠低头看了看:“没事。”

 “有点累。”祁纠说,“你要是学会了,我就回后面……歇一会儿。”

 郁云凉说了几句话,却都没能顺利出声,他有些烦躁地用力咽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祁纠。

 这人说……之前不太想活,现在有点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说了想活,为什么不让他看伤?

 “治伤,我会。”郁云凉终于发出声音,他扯着祁纠的袖子不放,脸上又现出拖着这人去医馆时的阴郁,“我看一眼,然后随你。”

 他总算想明白了该怎么做,根本不征求这人的意见,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强行让这人靠在前室的车厢壁上。

 郁云凉单手按着祁纠,一手扯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下,下意识就伸手去按。

 祁纠握住他的手:“别碰。”

 郁云凉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气不受控地涌上:“你在流血!”

 “看见了……”祁纠靠着车厢,低头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郁云凉几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话也不再跟这个人说,脱下漆黑外袍,又去脱贴身的中衣——这是司礼监里,江顺刚叫人给他套上的,为了不让废太子挑理,衣料选了最好的棉布。

 郁云凉把棉布全撕成条,一部分叠起来压在祁纠的伤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缠紧:“你撑一下,得去弄药。”

 他身上平时都是带着药的,偏偏这次刚从水牢里出来,什么都没有。

 郁云凉向四周张望,马车跑到了荒郊野地,他应该能找到几种止血的药草。

 先用药草应付一下,然后他就去弄药。

 祁纠垂着头,半睁着眼,很安静地看他折腾。

 郁云凉把那个伤口用力裹紧,抬头看祁纠,瞳孔缩了下,抬手轻拍他的脸:“别睡。”

 “……嗯。”祁纠睁开眼,“没睡。”

 郁云凉胸口急促起伏。

 他想把这人弄去宽敞些的后室躺着,尝试揽住祁纠的身体,手臂却连僵硬带脱力,抖得不成样子。

 “没事,死不了。”祁纠慢慢抬起只手,拍了拍他,“你看,说了你怕血……”

 郁云凉打断他的话,嗓子沙哑:“闭嘴。”

 他不是为这个。

 祁纠就配合地闭嘴,慢慢呼出那一口气,伏在郁云凉身上。

 郁云凉总算攒足力气,护住那个仍在渗血的伤口,把他拖到后室,又匆匆把那一堆软枕全拂下来。

 他仔细抱着祁纠,把人慢慢放在软枕上:“疼吗?”

 没人回答他,郁云凉就不再问,跳下车去翻找止血的草药,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嚼。

 药效越好的草药越苦,苦得沁进心肺。

 郁云凉尝出最苦的几颗,塞进嘴里全嚼烂,用棉布滤出汁水。


他回到马车上,给这个人上药止血。

 ……

 郁云凉手上沾了不少的血。

 可他只是扫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继续换药,动作利落,不受半点影响。

 他的手不再僵硬,流畅得像是正常人,记忆里曾被一刀一刀废掉的左臂,也逐渐恢复自如。

 郁云凉把祁纠的伤口裹好,他其实还想检查这人勒缰的那只手,可暂时没这个时间,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看了的话,他就再驾不好车。

 “你究竟想要什么?”郁云凉盯着眼前的这个人,“我说过,我并不领你的情。”

 依旧没人回答他。

 郁云凉也不在意,把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全盖在祁纠身上,钻回漏风的前室。

 春寒料峭,他身上一直是种暖不起来的苍白,现在就变得更冷。

 郁云凉重重甩了下缰绳,他学会了驾车,在夜色里疾奔,去弄最好的伤药。

 ……他好像做了很赔本的买卖。

 郁云凉有些迟钝地想,最好的伤药要一两银子,他现在一年才能攒一两银子。

 他才从这人身上捞了一文钱。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