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妻妾
五月的第一天。
清晨,张老太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温夫人已在母亲身边陪伴了整整五日。看着母亲一日有大半日都在昏迷,仅有的几刻钟清醒,也不肯吃饭、不肯吃药,只一声又一声地骂着,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
可真到母亲去了的那一刻,她仍许久才回神。摸到自己脸上,又是泪痕纵横。
娘走了。
这世上,从小最疼她、最纵容维护她的人,也去了。
她没有娘了。
她……没有娘了。
“老太太活到古稀,也算去得平静,又有姑太太赶来陪了几日,想来临去之前,也没太多遗憾。姑太太请珍重自己吧。”何夫人只能劝了两句。
她便问:“丧事怎么办,姑太太可有主意?”
她道:“因老爷获罪,老太太和我身上都没了诰命,只是白身妇人。若温家办,也只好依礼行事,不能僭越。”
倒是简单省事。
姑太太要不满意,也只能怨自己。这罪过可不是她唆使老爷犯的。
温夫人当然不甘心。
母亲做了一辈子侯夫人,竟连死后哀荣都不能有,丧礼只能草草了事。
“请嫂子先操持着,”她按住胸口,“待我再上奏章,求一求陛下和皇后娘娘。”
“这事也只能姑太太办。”何夫人便道,“我一个平民妇人,哪里还能向皇后娘娘上奏章、递条陈?”
她又说:“让我娘家帮忙,那也不成正理。”
温夫人缓缓看向嫂子。
原来,嫂子是在怨她、恨她?
何夫人由着她看。
温夫人先低下目光。
“我这就去写。”
她绕过何夫人,来至侧间。
嫂子是在恨她。
提笔蘸墨,温夫人迟迟不能落笔。
娘走了,哥哥还在狱中,最迟秋日,便要流放去西疆。待哥哥一去,这温家便只剩嫂子和从阳,早不是她从前的娘家。
嫂子怨恨她,从阳又怎么想?
若从阳也怨上了她,又会怎么看明达?
婆母不喜、丈夫无情。愿意维护、能维护她的两个长辈都不在了,明达真能受得住吗?
温夫人心烦意乱,只能搁笔思索。
片刻,她令随侍来的镜月俯身,轻声在她耳边问:“这几日,舅太太从早到晚服侍在老太太身边,竟没人来回话,我也没在意。你可看见了,这里现是谁在管着家事?是不是从淑?”
镜月不大敢说。
但太太相问,她不能不说实话:“不是温姑娘。”
她深深低头:“是、是李姨娘。”
温夫人立刻给自己顺气。
虽然已有预料,但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她在哪儿管事?”她继续问个清楚。
“在舅太太正院的东厢房。”镜月忙道,“不是在她自己院子里。”
但温夫人的心绪未有任何好转。
母亲丧仪要紧。
她只好先写奏章,言称兄虽有罪,母亲却无过,又是功臣之后、功臣之妻,求宫中赐下身后哀荣。
可奏章送去宫里,皇后只有两句话送来:
“罪臣家眷,能平安离世已是陛下隆恩,还何谈再加赐恩?陛下已念在温氏祖上之功,饶过温息一命;若温息孝感天地,愿以己身性命换其母身后哀荣,我愿力劝陛下准许。”
温夫
人只能面向上阳宫方向,长跪叩首请罪,求女官再去回禀:奏章只是她一人之意,与温氏无关!
刘皇后得知,便令女官即刻带安国公夫人回府,不得再出。
温夫人独坐房中,饮泣一夜。为自己,为母亲,也为女儿。
温家已败、母亲已去,嫂子的怨恨都不再掩饰,她已无可更改、无可追悔。
再去恨纪明遥、去怨她,也是没用的。
“丧母之痛。”
她轻轻地念着。
“丧母之痛。”
纪明遥的“母亲”只养了她四年,她都能一怒状告温家!
她的母亲,与她将有四十年母女情分,她却只能忍下这所有的委屈!
温夫人终究让自己先放下,不要去想。
但明达,还要回温家过啊。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时辰,她令丫鬟给她上浓妆掩去憔悴,打听得老太太不在启荣院,便尽力笑着来看女儿。
纪明达正握着儿子的小手笑。
这孩子像她,越看越像。眉眼、鼻梁、嘴唇、脸型,都像。尤其眼睛最像。也像娘。
也像……外祖母。
她擦去了眼角的泪。
娘五日不在家,回家后又一日不来看她,虽然所有人都不肯对她说实话,可她怎么猜不到,一定是外祖母不在了?
她竟不能亲去送一送。
纪明达含泪望着母亲进来。
看见女儿的眼神,温夫人便没忍住,又哭了一场。
“你外祖母,去得安详,没受什么罪。”她先止泪,对女儿说,“她走之前,还念着你和孩子。你才生产几日?可不能再哭!哭坏了身子,岂不是叫她去了也不能心安吗!”
纪明达摸向空了的、却还松荡的,尚未恢复完全的小腹。
而这话不仅提醒了女儿,也让温夫人自己一惊。
是啊,明达的身子要紧。
她有再多话,也该等明达出了月子、养好身体再说,现在急什么!
气坏了明达,岂不更叫李姨娘得意?
一念想通,温夫人竟强压下所有不平与气愤,只和女儿说些养孩子的话。
纪明达一句一句全记在心里。
她不想再和温从阳有第二个孩子了。
温从阳厌烦与她行房,她又何尝不厌恶与他同床共枕、亲密接触!每次看见他的身体,她都几欲作呕!
幸好第一个孩子便是男儿,温家有了嫡出的长子,她即便今生再无其他子女,也无妨了。
纪明达欣喜地笑。
安抚得女儿心情转好,看她睡下,温夫人便又忙回正院,开始打理积攒了五六日的家事。
其实也无甚好打理。
全府被禁足,除日常采买和生育病死等紧急事项外,连下人都不得出入,更不许与别家走礼。些许家中小事,明宜在家已处置妥帖,她不过再细问一遍,看有无错漏之处罢了。
这日子,还有八个月,才到头。
娘去世,她得以相送。等哥哥流放出京那天,她只怕不得再出府。
明远和明丰尚在学堂。明达在养身子。明宜告退出去,这屋里便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人。
端午快到了。
独坐窗前,手里攥着明宜孝敬的香囊,看着熟悉的屋子,温慧蓦然想起了去年端午。
那时,虽已与纪明遥离心,可她……可这个孩子,还愿意在节后回来看望她、接走明远;还愿意与她和明达同坐
一桌,用顿家宴。她心里还记挂着与明远、明宜和明丰的姐弟姐妹情分。
她以为,只要好生哄着,这孩子会回心转意。
那时,理国公府仍矗立京中,娘还是侯夫人,虽年近古稀,却身体硬朗,太医都说至少还有五年寿数。
而她虽身体孱弱,无力支撑大事,却有明达回来尽心相助。她们母女一处过的端午,好像明达还没长大,尚未出阁,更好像明达从未离开她身边,从没被老太太养过一样亲近。
在徐婉被接来这里长住之前,明达总是对老太太更亲近。
她本以为,家里最亲近、最体贴、最能明白她难处的……是明遥。
她甚至曾以为,除了明遥,家里所有人,哪有一个体谅她的辛苦。
她也因明遥这份懂事、体贴,对她格外偏爱。
松开香囊,温夫人苦笑出声。
婉儿身份太低了些,只好多花些心思。
“你明年便及笄,我迟早给你一个结果。”
徐老夫人心中笃定,笑着让侄孙女安心。-
两日后,纪明达来到温宅。
太婆婆孝期未过,孩子的满月礼自是不能办。
何夫人也没对回来的儿媳妇和孙子有多少热情。
她受了儿媳的礼,在奶娘手里看过孙子,便对儿媳说:“从阳去刑部大牢看老爷了,下午才回。你才出月子,快回自己房里歇息去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等从阳回来,再去给老太太行礼。”
纪明达恭敬应是。
李桥媳妇带大奶奶和哥儿回房。
温宅只有三进三间,西面带一路跨院。温从阳和纪明达的院子便在西跨院。正院共只一进,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屋子不算宽敞,院子也浅窄,比纪明达在安国府的启荣院还小许多。
回来之前,纪明达已知温家现状。是以,虽然觉得新院子处处转不开身,她也没多抱怨。
她只问李桥媳妇:“前院是大爷书房?”
李桥媳妇也只答:“是,大爷日常歇在书房。”
纪明达只好再问:“李姨娘住在何处?”
李桥媳妇便笑道:“大爷安排的,李姨娘住书房东厢,便不会扰着奶奶清净。”
纪明达看了她两眼。
“大爷书房难道不见外客?如何能让内眷居住。”她道,“把李姨娘搬到这里东厢吧,我们一处住着,也热闹些。”
“那得等大爷回来,奶奶自己和大爷商议了。”李桥媳妇笑说,“奴才们可不敢越过大爷办事。”
温从阳下午就回来。
纪明达且忍下这口气。
她命李桥媳妇自去,命乳母:“去问出来,李姨娘现下人在哪。”
婆母身边她没看见。若是人就在书房、就在家中,却不来和她请安,便为不敬!
抱着儿子,哄他入睡,纪明达坐在堂屋等待。
王嬷嬷很快回来。
她心里连声叹气,低声回道:“李姨娘跟大爷去刑部大牢了,应也会和大爷……一起回来。”
纪明达手一抖。
她忙把孩子递给奶娘。
分明是快六月的盛夏艳阳天,屋里才放冰山,还未及透凉,她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温从阳这是,他这是——
连体面也不想要了吗!
……
自有婆子把大奶奶打听的话回给太太。
“由她知道去。”何夫人随意道,“随她怎么样。”
……
申初,温从阳下车到家。
扶出李如蕙,他先说:“你只管回去歇息,不用见她。”
李如蕙犹豫:“毕竟是大奶奶。”
“一切有我,还有太太。”温从阳坚持,“且你同我出门辛苦,她在家里清闲,她既贤惠,便该让你歇息。”
李如蕙便不违拗大爷。
左右她沾手过家事,大奶奶已不会放过她了。
她是自己选的做大爷的人,自己应下的替太太管家。大奶奶也是自己选的留下、不和离。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到今天,她已不对自己有愧,也不对大
爷愧疚,只是觉得对不起爹娘。
谁也别怨自己命不好。
温从阳独身到正院,见到了他的儿子。
他看这个孩子,与他看其他的孩子并无差别。他仍没感觉到任何做父亲的欢喜。
纪明达也惊讶地发现,仅仅几个月不见,温从阳却变了许多,和她印象里大不相同。
遭逢大变,他自然瘦了。但变得最多的不是样貌,而是眼神。
看她的眼神。
这眼神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崔珏。
为什么!
为什么温从阳会有和崔珏一样的神情!
“奶奶既回来了,就安心在家养孩子吧。”温从阳平淡说,“家里虽然败落,也还供得起你和孩子的吃穿用度。太太那里,也不必你费心去孝顺,一切自有如蕙操劳。”
纪明达挥手叫奶娘抱孩子下去。
“我不太懂大爷的意思。”她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说,让我只养孩子,让一个姨娘去孝敬太太?”
“奶奶这不是听懂了吗。”温从阳一笑,“下个月我送父亲去西疆,如蕙搬去和太太住。奶奶若觉得不妥,再回安国府就是了。”
“或是,奶奶想要,我再写封放妻书,也不麻烦。”他直接亮出底线。
纪明达退后两步,扶住了桌面。
她气得笑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在!”她伸手指着温从阳的眼睛,“便是与我没情分,那是你亲骨肉,你也舍得他没了母亲!”
“你若另嫁,孩子自然有太太抚养。”温从阳挥下她的手,“你若舍不得,也只管把孩子带走,由他姓温还是姓纪,还是跟你新丈夫的姓,还是把他丢了,送去养生堂,都随你!”
“你!!”纪明达大惊失声。
这人竟然没有一点慈父之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温从阳冷嗤,“是,这是我的种,我的儿子,可他是怎么来的,你难道忘了?我也从没求着你留下他,更没求着你留下!我写的休书你难道没看?”
“纪明达!”他一字一顿,“你就少装傻吧!就算把自己当傻子,也别以为满天下都是由你糊弄的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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