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39 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39)

 兰山君一时之间,竟生出些错觉来,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但他紧接着却继续问了一句,“是洛阳的人吗?”

 兰山君心口紧紧一缩,她脸色泛白,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郁清梧便又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说,“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我已经答应你了。”

 兰山君怔怔一瞬,心中动容,便盘腿坐在了他的身边。

 夜风徐徐,两人的衣袖和发丝都被带动得吹起来。

 郁清梧静默了一会,终于道:“山君,你——你跟段伯颜是什么关系?”

 兰山君就知道她那一次哭,到底是瞒不住他的。

 她轻轻感喟一句,转头看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一直在害怕——我在害怕,苏公子是查出什么了,才去看的老和尚牌位。”

 她说,“我师父,段伯颜——我唯恐他跟苏公子的事情有关。”

 郁清梧一双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就又轻柔下来,肯定的道:“没有关系,阿兄并不是因为知晓了你师父身份去世的。”

 所以说,她心里的事情太多了,这应也是一件。这样的事情压在心里,时时内疚,怎么可能好受呢?

 他便也不问为什么段伯颜是她的师父,也不问她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他只是终于想通了她的一些话。

 比如说,她对他说,他们两的路是一样的。

 比如说,她对他说,十年生死,愿与君同。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之间,有一位相同的先生。她应是愿意用十年的生死去看一看段伯颜曾经走过的路。

 他柔声道:“山君,你大可以告诉我的,关于段将军的事情,我能倾听——我也有资格听。”

 兰山君眉眼都松快了一些:“我知道你有资格。但在不熟悉你之前,我不敢。”

 她敢嫁给他,却不敢提这件事情。人心难测,谁愿意交付真心呢?

 郁清梧就忍不住逼问了一句,“为何现在敢呢?”

 兰山君却瞧了他一样,靠在墙上:“可能是信你了吧。”

 她歪头,“郁清梧,我可以信你吗?”

 郁清梧笑起来,将灯笼放进她的怀里,温和道:“请君信我。”

 只四个字,就让兰山君也跟着笑起来,她喃喃道:“今日,确实畅快。”

 哭了一顿,心境好似开阔了一些。连路也好走起来。

 但他不问,有些话她却要说的,她道:“我的从前,其实与我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来洛阳之前,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我猜着,应该是他来到蜀州,途经淮陵,恰好碰见了我,又恰好有一座野庙——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后来的事情里你也知晓了,我在白马寺碰见了你和苏公子,他认出了我,但我确实是没有认出他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心有怀疑,又从你给的段伯颜书籍里看见了他的字——我就确认是他了。”

 她说,“但是知晓了他的身世,我就要有所防备。他毕竟是一个死去的人。他跟齐王——”

 她定定的看向他,“是不死不休的。”

 郁清梧:“我与齐王,也是不死不休的。”

 他心中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又有些酸涩起来。

 原来,这就是她要嫁给他的缘由。

 她终于说了一句真话。

 但是她还是个骗子。

 他知道的,她还有许多事情瞒着他。

 以她的心性,单单段伯颜的事情是不会让她如此。

 但他只想得通段伯颜这里,却想不通其他的。他只能道:“山君,你若是信我,以后就多与我说。”

 兰山君犹豫了一瞬,而后点点头,“我答应你。”

 有个人分担,毕竟好受许多。

 但如此被人分担,她又觉得心里不安得很。

 第二日,她陪着寿老夫人晒书,总是迟疑的看着外头。

 钱妈妈轻声的跟寿老夫人咬耳朵,“哎哟哟,昨日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小夫妻就坐在廊下谈心,两人配得很,我就又回去装睡。”

 睡得她骨头都僵化了两人还没说完。

 她道:“昨日谈心,今日就思念了吧?我瞧着她在等清梧回来呢。”

 寿老夫人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就你聪明哦。”

 钱妈妈:“那是。”

 她想了想,“山君还是太闷了,我要不要带她出去逛逛?”

 寿老夫人:“那就逛逛嘛。你也好久没有出门逛了。”

 钱妈妈哎了一声,“那我就撺掇撺

掇她。”

 兰山君却有些犹豫,“我也没有什么可买的。”

 钱妈妈:“姑娘家,首饰衣裳哪里还嫌少?走吧走吧,我也想买些呢。”

 兰山君只好点头。

 钱妈妈兴奋的拉着她出门,让人准备银两,问寿老夫人:“你想要什么呀?”

 寿老夫人:“食伏记的栗子糕如果有就买一些回来吧?”

 钱妈妈:“行!”

 她拉着兰山君出门了,道:“都是老夫人出钱呢!”

 ——

 邬庆川的事情,最终还是被和稀泥下来了。

 博远侯被判了死刑,邬庆川出狱。

 他出狱的那一日,有不少学子去接他。

 作为文坛大家,又是洛阳一党,他被蜀党诬告的事情让这群学生颇为气愤,竟然无人细细去纠察博远侯的证据是真是假,只知道朝廷说他是被诬告的,那就是被诬告的。

 这般的人被诬告,简直是在他们心中烧了一把火。即便是被国子监里面的先生警告过不可冲动行事,但在大理寺的门口,还是有人泼墨水。

 文人嘛,泼的东西也是文雅的。

 邬庆川在洛阳收的弟子王奎扶着他出门,哭道:“先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没成想到头来却要被如此对待。”

 邬庆川笑着道:“他人诽我谤我,我自关门睡,只要清白在,何惧有之呢?”

 他眼神扫向外头,却没有看见郁清梧的身影。他到底是叹息一声,而后对王奎道:“今日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已经是不妥,还是快些回去吧。”

 王奎:“他们都是敬重先生,知道先生冤屈的。”

 邬庆川听见这一句话,久不能言。

 ——十几年前,他去蜀州的时候,若是也能有这么多人送他,他也不至于心灰意冷。

 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是在洛阳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便是错了,还是依旧要走完。不然他这一生算什么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算什么了。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见齐王的马车在一边等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齐王带着齐王世子过来,与他在诸位学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极为讽刺。

 邬庆川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剥掉了。但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人换了一批,学生也早早换了人,无人看出他的窘迫,无人看出他笑意里面的苦涩。

 齐王扶着他,喊了一句,“邬阁老,辛苦了。”

 邬庆川却不敢应。

 他连忙道:“让王爷费心了。”

 齐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个博远侯,保下一个对他并不算忠心的邬庆川,他当然要费心了。

 不然众人都该以为他要失势。

 齐王最近确实过得比较艰难。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到了绝境。有时候臂膀太长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觉得博远侯死得有些不值。

 应该有更大的价值才是。

 毕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满一瞬,觉得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后果,如今被皇太孙那个没毛的兔崽子摆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并没有报复皇太孙——这样皇帝对他就更加厌烦了,他只是乖巧的听话,在此事里面做了个傀儡王爷。

 他对儿子道:“你跟太孙,你迟早要死在他的手里。阿柏,皇太孙比你厉害,也比你手段狠。”

 齐王世子一直怏怏不乐。即便再是怀着一种天真的念头,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后还说出他与大哥哥两个人关系依旧的话。

 但心里又有一股不服气。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孙必经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孙诧异。他走过去,“阿柏,你找我?”

 齐王世子紧紧盯着他。“大哥哥——将来,你会杀我吗?”

 皇太孙摇摇头,“我杀你做什么?”

 他笑着道:“你若是非要这般想,就把咱们想成争夺铺面的堂兄弟。无论哪一方输了,不过是输些铺面罢了,哪里要喊打喊杀?”

 齐王世子却摇头道:“难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一间铺面?难道博远侯的命在你眼里,也是一间铺面?”

 “那将来我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不是也如同一间铺面呢?”

 皇太孙沉默

下去。

 有些话,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说的。他无法理解阿柏现在的质问,也不愿意与他太过于纠缠这些字词。

 他突然指了指前头走来的郁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里,那算不算阿冀的铺面?”

 齐王世子张了张嘴巴,“这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

 当年,陛下杀了段家满门,皇祖母一直在长乐宫十几年未出。如今,陛下杀了博远侯府满门,林贵妃日日哭到晕厥,跪在御书房门口求恩典。

 这些,都没有任何不同。

 皇太孙温和道:“阿柏,你不要太过于质问我,你该知晓,我站在这个位置上,齐王叔是不会放过我的。”

 齐王世子彻底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他转身走了。

 皇太孙悠悠叹息。

 有时候,为什么非要问这么一句呢?

 他慢吞吞回东宫,郁清梧迎面而来,道:“殿下。”

 皇太孙嗯了一声。

 郁清梧笑着道:“殿下——臣的未婚妻您还记得吗?”

 皇太孙心情不太好的嗯了一声。

 郁清梧:“皇后娘娘不是赏赐了东西与她么?她想要进宫拜谢,却又知晓皇后娘娘静养,不敢打扰,便想去给太孙妃拜谢。”

 皇太孙本是要拒绝的。他不想让元娘跟兰山君见面。

 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私心里还是想让元娘看一眼山君的。

 即便不认识,看一眼也好。

 他踌躇一刻,到底点了头,“好。”

 郁清梧就笑着道:“多谢太孙。”

 山君的托付便又办好了。

 所以说,山君早就该把这事情告诉他的。如此夫妻齐心其利断金,要做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他急匆匆的出宫门,准备回去把此事跟山君说一声。

 结果都要回到寿府了,却碰见了好几个国子监生。

 为首的王奎他是认识的。

 去年他刚回洛阳,邬庆川便引荐了王奎给他认识,道:“此人性情中人,最爱打抱不平,胸有侠义之分,在洛阳名声不少。”

 王奎却对他很是羡慕,道:“邬先生对我等嘘寒问暖,无论是学问还是衣食住行,无不周到。可直到他一天三封信催你回洛阳,寄信去驿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亲传弟子。”

 郁清梧曾经还为这话自傲过:“我与先生情同父子,先生爱我,我心知晓。”

 但如今,这句话在他再次遇见王奎等人的时候,又变得讥讽起来。

 他倒是知道他们来做什么。无非是质问他的话。

 他不用听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诬陷先生,结党营私——”

 他想,若是他们说这些,他可不敢认。这就是寿府门前,认了罪,却是看贱了自己的骨气。

 他走过去,抿唇抬头,正要说上几句,却见侧边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几个人来,提着一桶墨水就浇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袖子去挡,还是没有挡过,于是周身上下,倒是成了个墨人。

 郁清梧轻轻嘘出一口气。他转身,正想脱掉自己的长衫往身边人身上也涂抹涂抹时,就见钱妈妈和山君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们似乎是刚刚买了东西回家,还没迈进家门,就看见了他这一身狼狈相。

 郁清梧怔在原地,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他只觉得有些羞愧,深觉这般的面目,其实是不能被钱妈妈和山君看见的。

 他低头,想找出一点干净的衣裳角落来擦擦脸上的墨汁,却又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他这一身,怕是很难擦干净了。

 恐要连累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俺明天加一更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