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39 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39)

 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是在洛阳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即便是错了,还是依旧要走完。不然他这一生算什么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算什么了。

 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见齐王的马车在一边等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齐王带着齐王世子过来,与他在诸位学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极为讽刺。

 邬庆川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剥掉了。但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人换了一批,学生也早早换了人,无人看出他的窘迫,无人看出他笑意里面的苦涩。

 齐王扶着他,喊了一句,“邬阁老,辛苦了。”

 邬庆川却不敢应。

 他连忙道:“让王爷费心了。”

 齐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个博远侯,保下一个对他并不算忠心的邬庆川,他当然要费心了。

 不然众人都该以为他要失势。

 齐王最近确实过得比较艰难。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到了绝境。有时候臂膀太长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觉得博远侯死得有些不值。

 应该有更大的价值才是。

 毕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满一瞬,觉得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后果,如今被皇太孙那个没毛的兔崽子摆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并没有报复皇太孙——这样皇帝对他就更加厌烦了,他只是乖巧的听话,在此事里面做了个傀儡王爷。

 他对儿子道:“你跟太孙,你迟早要死在他的手里。阿柏,皇太孙比你厉害,也比你手段狠。”

 齐王世子一直怏怏不乐。即便再是怀着一种天真的念头,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后还说出他与大哥哥两个人关系依旧的话。

 但心里又有一股不服气。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孙必经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孙诧异。他走过去,“阿柏,你找我?”

 齐王世子紧紧盯着他。“大哥哥——将来,你会杀我吗?”

 皇太孙摇摇头,“我杀你做什么?”

 他笑着道:“你若是非要这般想,就把咱们想成争夺铺面的堂兄弟。无论哪一方输了,不过是输些铺面罢了,哪里要喊打喊杀?”

 齐王世子却摇头道:“难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一间铺面?难道博远侯的命在你眼里,也是一间铺面?”

 “那将来我在大哥哥的眼里,是不是也如同一间铺面呢?”

 皇太孙沉默下去。

 有些话,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说的。他无法理解阿柏现在的质问,也不愿意与他太过于纠缠这些字词。

 他突然指了指前头走来的郁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里,那算不算阿冀的铺面?”

 齐王世子张了张嘴巴,“这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

 当年,陛下杀了段家满门,皇祖母一直在长乐宫十几年未出。如今,陛下杀了博远侯府满门,林贵妃日日哭到晕厥,跪在御书房门口求恩典。

 这些,都没有任何不同。

 皇太孙温和道:“阿柏,你不要太过于质问我,你该知晓,我站在这个位置上,齐王叔是不会放过我的。”

 齐王世子彻底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他转身走了。

 皇太孙悠悠叹息。

 有时候,为什么非要问这么一句呢?

 他慢吞吞回东宫,郁清梧迎面而来,道:“殿下。”

 皇太孙嗯了一声。

 郁清梧笑着道:“殿下——臣的未婚妻您还记得吗?”

 皇太孙心情不太好的嗯了一声。

 郁清梧:“皇后娘娘不是赏赐了东西与她么?她想要进宫拜谢,却又知晓皇后娘娘静养,不敢打扰,便想去给太孙妃拜谢。”

 皇太孙本是要拒绝的。他不想让元娘跟兰山君见面。

 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他私心里还是想让元娘看一眼山君的。

 即便不认识,看一眼也好。

 他踌躇一刻,到底点了头,“好。”

 郁清梧就笑着道:“多谢太孙。”

 山君的托付便又办好了。

 所以说,山君早就该把这事情告诉他的。如此夫妻齐心其利断金,要做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他急匆匆的出宫门,准备回去把此事跟山君说一声。

 结果都要回到寿府了,却碰见了好几个国子监生



 为首的王奎他是认识的。

 去年他刚回洛阳,邬庆川便引荐了王奎给他认识,道:“此人性情中人,最爱打抱不平,胸有侠义之分,在洛阳名声不少。”

 王奎却对他很是羡慕,道:“邬先生对我等嘘寒问暖,无论是学问还是衣食住行,无不周到。可直到他一天三封信催你回洛阳,寄信去驿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亲传弟子。”

 郁清梧曾经还为这话自傲过:“我与先生情同父子,先生爱我,我心知晓。”

 但如今,这句话在他再次遇见王奎等人的时候,又变得讥讽起来。

 他倒是知道他们来做什么。无非是质问他的话。

 他不用听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诬陷先生,结党营私——”

 他想,若是他们说这些,他可不敢认。这就是寿府门前,认了罪,却是看贱了自己的骨气。

 他走过去,抿唇抬头,正要说上几句,却见侧边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几个人来,提着一桶墨水就浇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袖子去挡,还是没有挡过,于是周身上下,倒是成了个墨人。

 郁清梧轻轻嘘出一口气。他转身,正想脱掉自己的长衫往身边人身上也涂抹涂抹时,就见钱妈妈和山君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她们似乎是刚刚买了东西回家,还没迈进家门,就看见了他这一身狼狈相。

 郁清梧怔在原地,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他只觉得有些羞愧,深觉这般的面目,其实是不能被钱妈妈和山君看见的。

 他低头,想找出一点干净的衣裳角落来擦擦脸上的墨汁,却又找不到一块好地方。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他这一身,怕是很难擦干净了。

 恐要连累她们。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俺明天加一更赔罪。

 这周结束前应该可以结婚。

 人果然是不能哭第一次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而今是第三次了。

 她上辈子到洛阳后,恐加起来,也只哭过这么多。

 人也不能觉得委屈。

 兰山君从前再煎熬的时候,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般嚎啕大哭的一日。

 因何而起呢?竟又有些说不上缘由,只觉得一辈子的委屈都想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那些平日里不能为外人道的痛苦在一句一句安抚下化成了倾诉的欲望,却又不能倾诉,便从眼眶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好在哭一场还是有好处的,她哭得精疲力尽,于是不到中午的时候,就枕着钱妈妈的手臂睡了过去。

 钱妈妈一直陪着,根本不敢抽身,只一味的使眼色叫郁清梧出去——即便是定了亲,也不该这般守在姑娘的床前。

 奈何郁清梧看不懂脸色,坐在床榻上盯着兰山君的脸怔怔出神。

 钱妈妈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低声骂道:“还看?要不你也把手伸出来给她枕枕?”

 郁清梧恍然未回神,愣愣的点了点头,“好啊。”

 钱妈妈:“……”

 她翻了个白眼,问,“呆瓜,你一个劲的在想什么呢?”

 郁清梧便努力凝神轻声道:“山君——像是有万千愁丝,我瞧着,她好似我小时候看的傀儡戏。这些愁丝绑在了她的四肢上,提着她的手脚在戏台上伸腕抬足,唱作念打,样样都有目的,却又失去了随心二字。”

 这般活着,本该没了趣味。

 可她好就好在这里。他盯着她的脸道:“但即便如此,她还在犹自挣扎着,秉着一口气,想要于绝处逢生。”

 她就像是要从傀儡戏台里面挣扎出来的人一般。她已经伸出一只手了。

 他总是被这样的她吸引,一刻也挪不开眼睛。他也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可他不敢去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出来。

 可能是因为本性不喜细究,可能也不敢去细究。

 郁清梧喃喃道:“现在却不敢不去想。”

 他怕自己会后悔。就像后悔为什么不追问阿兄一句。要是因为他退的这一步,以后让山君也发生意外怎么办?

 人一多思,心里就害怕。

 他摇摇头,道:“钱妈妈,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想想她为什么会这样,想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奇怪

的回眸,想想她说的每一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也许,想明白了,也就懂她为什么成了剪影,又要如何挣扎。他也就可以去握住她的手,敢对她说一句:“山君,我带你出来。”

 钱妈妈闻言叹息一声,“那你就好好想。”

 她一只手被山君抱着睡,另外一只手轻轻拿着帕子为她扇风,心疼道:“可怜见的——才枣儿大一颗心,怎么就藏了这么多事情呢?”

 郁清梧深深看了兰山君一眼,站起来道:“我再去看看老夫人。”

 钱妈妈点头,“哎,你去。我都没顾得上那边。”

 寿老夫人已经醒了。兰山君那般哭,她不可能听不见。但她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起来。

 她不敢叫自己过去。老人家,一旦被带动着心绪,想停下来就难了。

 她的身子最近越发不好。从前是撑着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去年苏行舟的死讯传来,她吐了一口血,便更加难愈。

 本也是要撑着这口气等林冀死的,本以为要等个三五年,甚至更久,本以为有生之年是瞧不见了,结果天道因果却来得如此快,她一高兴,这口气反而泄了出去。

 她笑着跟郁清梧道:“你别担心,有些事情,像今日这般哭出来就好了,山君是个坚韧的孩子,不会出差错的。”

 郁清梧沉默着点点头。

 寿老夫人却还担心他和邬庆川的事情,“你之后再见他,真就是不死不休了?”

 郁清梧不忍心在她面前点头。

 寿老夫人却哪里还不明白,顿时伤心起来,忍不住又咳嗽几声,“我是管不了你们的……各人各有缘法,我活这一辈子,算是活得长了,也都没活明白,怎么能要求你们活明白呢?”

 郁清梧给她端了药过去,安抚道:“您好好养身子,我还要靠您庇佑呢。”

 寿老夫人接过药捧在手里,垂目道:“我要是在世,你住在这座宅子里,我肯定是能庇护的。我要是不在世了,你也住在这座宅子里吧……陛下好歹会给我几分薄面。”

 郁清梧骤然哽咽道:“您活长一点吧。”

 他向来无缘长辈,好不容易有个人疼,却又要逝去。

 寿老夫人就道:“你和山君,我说句良心话,倒还是偏着你的。当初山君要嫁给你,我心里欢喜得很,即便知道她那样不对,可我到底多说不出几句劝她的话,就想着我死后,你也有个知心知意的人一块说说话——”

 她拍拍郁清梧的手,“我的死,若是还有一点价值,就拿去用吧,别傻乎乎的,你要是不用,就要被邬庆川用了。”

 郁清梧却摇头,“那样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可以掺和进那些阴私里面,却不能用老夫人的死做文章。

 他道:“用您的死做什么文章呢?让陛下愧疚?让邬庆川的德行有亏?让我的名声更好一点?”

 这些东西,他都不需要。

 “邬阁老若是想做这些,我也不答应。”

 寿老夫人便轻轻叹气,“清梧啊——”

 郁清梧点头,“您说。”

 寿老夫人却说不出声了。

 她摇摇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对钱妈妈好一些。”

 郁清梧红眼:“我知晓的。”

 寿老夫人说这么一场话,又睡了过去。她真害怕自己就这般一睡不醒。

 郁清梧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慢腾腾的走到了廊下坐着。日头慢慢的落下去,红墙上有了竹影,黄昏逼近,继而夜幕来临。

 他又去提了一盏灯来。

 他想起赵妈妈说,“我家姑娘每逢睡觉,都要一盏灯亮着。”

 她怕黑吗?

 怕黑呀……

 兰山君睡醒的时候,外头一片寂静,唯独钱妈妈睡在她的身侧正香,小声的打着鼾。

 她愣了愣,倒是想起了白日的失态。

 她站起来,轻手轻脚摸黑出来,却见黑暗中有一处漫着光。

 她定睛看去,就见郁清梧坐在门口的廊下,宽大的袖子下遮了一只圆圆的灯笼,见了她出来后,他看向她,没有问其他,而是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山君——你要我帮你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