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番外五

    [一]



    江肆在等郑薇绮来。



    她为迦兰重建投了钱, 时至年底,理应来收取属于她的那一份分红。



    上回他们在鸾城里,玄虚剑派一行人个个目睹了他出丑时的模样, 江肆被气得心梗, 回家躺在床上郁郁寡欢了三天三夜。



    念及那段不可触碰的记忆, 男人乌黑的凤眼里,兀地闪过一丝狠戾冷光。



    这次相见,他定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让郑薇绮看看,什么叫做迦兰少城主的魄力!



    迦兰城附近竹树环合,密密匝匝的林木阻隔天日,不适宜御剑飞行, 因此当郑薇绮来的时候,是在附近的城镇里租了辆马车。



    这实在不像她的习惯, 按照江肆对于郑薇绮的了解, 她应该更乐于步行。



    迦兰地势低陷, 与丛林以一条长阶相连, 马车下不了长阶, 只能骨碌碌地停在远处。



    江肆遥遥望去,首先看见郑薇绮跳下马车。她动作轻盈,带了剑修独有的飒爽惬意,落地后扬起下巴,回头一望。



    她或许说了些什么,江肆听不清晰,只瞥见马车的门帘微微动了动, 从中蹿出个低低矮矮、浑身尽是雪白皮毛的不明物种。



    比猫大, 比雪豹胖, 他虽然看不清楚,心下却了然如明镜,勾唇一笑:“呵,见我还特意带了条狗来?女人,不必刻意展现你的爱心,我对动物没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郑薇绮喜欢狗吗?那他或许可以考虑送她几只……该挑什么品种,才能显得低调奢华又不失内涵呢?



    郑薇绮没说话,悚然盯着他。



    那条狗也没出声,同样一动不动瞪着他瞧。



    在极度尴尬的沉默里,江肆看见它越变越大,越变越高,最后居然慢慢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原来那并非狗子,而是个头发花白又穿了白色貂裘、正躬身从马车里出来的人!



    难怪她今日坐了马车,原来是因为身边陪了个老人家。在郑薇绮爷爷面前如此不得体,江肆慌了,彻底慌了。



    江肆把仅剩的那点儿霸总气势抛在脑后,匆忙道:“原来是郑爷爷,这太远了,我眼神儿不好,失敬失敬!”



    那白头发老汉还是没讲话。



    饶是平日里最没心没肺



    的郑薇绮,此刻也不由得语带怜惜,认真解释:“这不是我爷爷。”



    江肆:“……”



    江肆恍然大悟:“对不住啊奶奶!”



    裘白霜怒不可遏,恶向胆边生:“表妹,给我杀了他!”



    *



    裘白霜身为新上任的鸾城城主,气冲冲去和江肆他爹商议双城合作的事宜了。



    郑薇绮笑到肚子疼,一边同他走在城里闲逛,一边乐不可支地问:“你怎么回事儿啊江肆?别人的白发都是俊美无俦,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奶奶爷爷大狗子了?”



    江肆报之以呵呵冷笑。



    江肆:“你和你表哥,关系挺好?”



    郑薇绮吞下一颗糖葫芦,斜眼睨他:“哟,怎么,惹您不开心啦?”



    “你不要试图挑衅我。”



    江肆干巴巴哈哈笑了两声:“我怎么不开心!我开心得很,我还可以笑,哈哈哈!”



    “不过,要是说起我表哥。”



    郑薇绮似笑非笑盯着他,忽地敛了唇边的弧度,话语间渐添几分忧郁:“真是难忘啊。我儿时家境贫苦,吃不起饭,偶尔能得到一个馒头,也全都被表哥抢走了。”



    江肆哪曾听过这种事,当即义愤填膺,气到拧眉:“那混蛋!你竟仍与他有所往来,看我去把裘白霜丢出迦兰!”



    郑薇绮眯了眼,慢条斯理继续道:“——他总是抢走我的馒头,递给我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说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少,他哪怕自己饿肚子,也要把我养大。”



    江肆猛地一打哆嗦,瑟瑟发抖地试图挽回:“把他丢出迦兰,再请他去修真界最好的酒楼,好好吃顿大餐,以后裘白霜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话音刚落,郑薇绮就兀地变了脸色:“没想到那饭里竟然下了迷药,我吃完后醒来,发现自己被卖进煤矿当童工!”



    江肆眼底发红,化身愤怒的野兽:“裘白霜定然不会想到,我早就给他的大餐里全放了剧毒!呃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已经放弃了矜持吭哧吭哧喘气,郑薇绮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逗你玩的,我出生于修真世家,从小到大没受过苦,表哥人也很好,从没欺负过我。”



    她可太喜欢逗江肆玩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经、气势十足,实际上脑子



    不太好使,总能被她的三言两语唬得团团转,实在叫人开心。



    她原以为江肆会同往常那样恼羞成怒。



    ——其实就算他生气了也没关系,一根糖葫芦便能哄好。



    在一阵奇怪的沉默后,江肆居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眼窝很深,睫毛在眼瞳里覆下一层薄薄的影子,略带了无奈地看着她时,语气里多了几分类似于劫后余生的欣喜:“那就好……你吓死我了。”



    在她面前,江肆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郑薇绮忽然笑不出来,觉得耳朵有点发烫。



    “喂。”



    郑薇绮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用来安慰他的糖果,不由分说塞到他手心里:“给你的。”



    江肆嘚瑟地哼哼,把糖毫不犹豫塞进口中:“女人,装得那么不上心,身体倒是很诚实。”



    “哦?”



    郑薇绮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抬头与他对视:“你说说,我身体怎么诚实?”



    什么“怎么诚实”。



    她听到这种话,不应该“双颊绯红、目含水光”吗?哪有人会反问过来?这女人脑子怎么长的?



    江肆哪里愿意被她压上一头,梗着脖子答:“你给我买糖,对我好,对别人都是冷冰冰的,那不就是——不就是爱上我了吗?”



    话一出口,反倒把他自己听懵了。



    习惯性讲出的霸总语录是一回事,自己认认真真面对着她分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郑薇绮这算是“爱上他了”吗?那他呢?他们俩——



    “哟,怎么回事,脸红啦。”



    郑薇绮成功反将一军,啧啧冷笑,连连摇头:“江肆少城主,装得那么冷漠,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可恶!这女人又在耍他!



    [二]



    今年万剑宗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都晚一些。



    许曳仰头望向天边纷落的雪花,抑制不住心中酸涩,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万剑宗与玄虚剑派的交流大会已经结束了好几天,他的悲惨噩梦却没有停下——



    在将星长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句“爆炒人头”时,心破了爱碎了,许曳的灵魂没有了,世上的一切声响都安静了。



    “食谱上有障眼法。”



    那时静和长老目光逐渐犀利,将神识凝聚于木板纵



    横的刀痕上,轻易辨出那道被小心翼翼藏匿起来的术法。



    她说着一愣,略带了困惑地皱起眉头:“这股灵力……竟是属于清寒?”



    许曳修为不够、障眼法习得不深,因此食谱上的手脚,是他拜托苏清寒做的。



    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怎么可能让师姐替自己背黑锅!



    这个想法气势汹汹涌上脑海,挤掉其它所有胆怯和恐惧的念头,许曳没做多想地上前一步,用视死如归的语气喊:“这件事和苏师姐无关,她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做的!”



    结果他还是和苏师姐一起被师尊请去喝茶了。



    与万剑宗里绝大多数长老一样,他俩的师尊性情古板,是个对凡事都一丝不苟的正统剑修。



    这回许曳的小恶作剧殃及池鱼,虽然温鹤眠笑着表示并不在意,但还是把他们师尊气得不轻,一番批评教育之后,让两人跟着刑审堂受罚半月。



    直到现在,许曳都还记得师尊当时说的那些话,什么“不懂尊师敬长”,什么“身为师姐却不以身作则,任由师弟瞎胡闹”。



    他每听一句,都觉得像是有铁锤在狠狠击打耳膜,心里又苦又涩,为苏师姐感到无比委屈;



    然而苏清寒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冷冷淡淡听完,冷冷淡淡地应声,从头到尾一本正经,神态没怎么变过。



    同他一起去刑审堂做苦工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的。



    “怎么办啊?”



    许曳用额头撞了撞木桌,整个人像条干瘪的死鱼,身心皆是疲惫不已,连带声线也颓然不堪:“苏师姐会不会讨厌我?”



    同门的谢师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你给她道歉没?”



    “当然道了。”



    许曳从双臂里抬起脑袋:“她只简简单单回了句‘没事’——但平白无故受了牵连,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生气吧?”



    “这你就不懂了,苏清寒她不是一般人,只要有剑,别的事儿她都不会在乎。”



    常年在万花丛中过的王师兄嘿嘿一笑:“而且吧,她平日对你不是好到偏心吗?铁定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



    许曳怔了一下,将这段话艰难地缓慢消化,被其中两个字灼得耳朵发热:“偏、偏心?”



    “你不会没察觉吧?”



    谢师兄拿指节扣了扣桌面,唇边溢出一抹笑:“除了对你,苏师妹给谁特意买过甜食,还心甘情愿把练剑的时间空出来,陪着他到山下玩儿?”



    “我还记得有次下山除妖,许曳无故失踪。”



    王师兄摸摸下巴,啧啧叹气地望向他:“那时天色已晚、群妖出洞,本是不适合进山的,可苏师妹非不听劝,执意要去山林深处寻你——结果你这小子,居然只是无意间摔进了猎户做的陷阱里。”



    许曳茫然眨眼睛。



    那天他跌进一个人为挖出的大洞,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客栈里。



    苏师姐守在他身旁,见状不过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道上一声:“别再乱跑了。”



    “不过吧,被送进询审堂这事儿,仅仅一句道歉肯定是不够的。”



    王师兄对此颇有经验,喝了口水润喉咙:“你有没有拿出点实质性的表示?”



    许曳拼命点头:“我给她送了礼物!”



    见两位师兄皆露出好奇之色,许曳乖巧补充:“那个……有点翠云苏步摇、八宝流云簪、白玉镯……”



    “停停停!”



    王师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就给她送这些东西?就苏师妹那样,你觉得她会用吗?”



    许曳懵懵看着他。



    “你想啊,苏师妹从来只穿白衣,脑袋上呢,也仅仅一根发带而已,何曾用过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谢师兄接下话茬:“依我看,比起‘女人’这个定位,她首先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要想叫苏师妹开心,不如送她一些养剑的法器。”



    “可是……”



    许曳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他尽数咽进喉咙,半晌才恹恹道:“那我应该怎样做,才能挽回一点在她心里的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