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怕我吗?

 他的手臂异常稳定,拔枪的速度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哪怕是反应能力提升到极点的alpha,也未必能看清他的动作。

 “别动。”阿修手里的枪牢牢指着他,“教官,如果我现在开枪,你会怎么办?”

 喜欢用冷兵器固然是习惯,也是个思维定式。

 阿修当然不会开枪,他的任务不是杀了这个beta犯人,但他需要详细评估双方的战力,确定任务难度。

 祁纠想了想:“我会跟你商量,先别杀我,饭还没凉。”

 阿修:“……”

 冷冰冰的少年特工盯着他,盯了半晌,板着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垂下枪走过去。

 他盯着自己的盘子,低声说:“我的面包少了一块。”

 祁纠很好说话,给他分了半块面包,又倒了两杯小麦啤酒:“喝吗?”

 阿修喜欢酒,向他道谢,接过自己那杯。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风变得更大,寒气从窗外渗进来。

 这些寒气无孔不入,祁纠靠在橱柜边,喝了半杯啤酒,叫冷风一吹,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阿修喝光自己那杯啤酒,把杯子还回去,低头擦拭配枪。

 他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这项任务并不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任务比起“破坏”,更像是“监督”。

 提尔·布伦丹在退役后,本来就出现了不弱的自毁倾向。

 这个曾经统率整个帝国舰队的beta元帅,如今只是个重刑犯,住的地方、吃的东西一落千丈,被困在军事学院做个受人颐指气使的教官。

 所有人都怀疑他,否定他,过去的同伴在法庭上作证,指控他从来都是个胆小鬼,作为新兵时就曾经临阵脱逃。

 除了这些,执法处也会定期将他带走,进行隔离审查和盘问——强光照射、噪音干扰、睡眠剥夺……这些手段同样对人有不轻的摧残。

 不用特地做什么,提尔·布伦丹自己就会控制不住地摧毁身体,来抵抗意识深处的痛苦折磨。

 根据记录,提尔·布伦丹其实已经有过几次自行了断的经历,只是都被及时阻止,没能成功。

 这也是因为他是个beta……一个alpha要想自我了断,求个痛快,办法简直太多了。

 阿修看了看那双苍白的手。

 沿着修长的手指向上,腕间横亘着的碎痕、小臂反复注射审讯用药留下的针眼,都已经留下难消的痕迹。

 这种审讯用药,作用于脑神经,让人陷入全无防备的混沌状态,用来逼供和审查身份,对人身体的影响却不仅仅是这个。

 这种药的后遗症相当莫测,人类的神经系统原本就复杂,留下多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

 在阿修,任务很容易,现在的提尔·布伦丹,已经是个半废的……

 阿修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枪。

 他的手指僵得不能动,甚至有些生硬冰冷,半晌才找回一点知觉,翻转枪口看了看。

 ……他找到了他丢的一块面包。

 这种干面包相当廉价,又噎又硬又难吃。在贫民区甚至有笑话,说这东西拿在手里能当武器,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这未必是个笑话。

 这块面包已经变成子弹大小,嵌在枪膛里,把子弹堵死。

 如果他刚才真的扣了扳机,子弹多半就要在枪膛里炸开,这么近距离的炸膛,连alpha也够一受。

 阿修抬头,盯着还在

咳嗽的祁纠,瞳孔里第一次透出恐惧。

 “有机会开枪的时候,就不要多说话,给对面还手的机会。”

 祁纠喝了口啤酒,压了压咳嗽,对他说:“开枪要比拔枪更快。”

 阿修紧紧攥着这柄枪,掌心透出汗,冰在冷硬的枪身上。

 祁纠从他手中把枪取过来。

 射入枪膛的硬面包,只能拆枪拿出来。那双手流畅到不可思议的动作……执法处最熟练的枪手,也不可能把一把枪拆得这么快。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里,这把枪已经变成一堆零件。

 而这些零件重新组装拼合,变回一把枪的速度,甚至比它们分解时更快。

 祁纠倒了倒弹夹,里面是空的,没有子弹。

 阿修低声说:“我忘了装弹。”

 “你不想开枪。”祁纠拿着这把枪,在手里来回看了看,“给你改把巧克力枪?”

 阿修后背僵了僵,被看透的抗拒抵触先于一切腾上来。他一言不发地抢回枪,按下空弹夹拍进新的,不等抬枪,喉间已被餐刀冰住。

 提尔·布伦丹的餐刀停在他颈侧。

 琥珀色眼睛朝他笑了笑。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揽着他的肩,握着那柄餐刀,温声问:“怕我吗?”

 阿修盯着眼前的人影。

 他只和这个犯人待了半天不到,就知道这双眼睛里总是笑。

 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笑,调侃揶揄的笑,偶尔也有淡到极点的真实笑影,一晃即过。

 执法处的记录里……这是个从身体到意志,都已半毁在那些刑讯中的人。

 有人说他是懦夫,有人说他是胆小鬼,也有人说他是叛徒内奸,可审讯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进展。

 戴着电子镣铐的犯人靠着橱柜,咳嗽了几声,原本的低烧已经转成高热。

 这种热度透过衣料传出来,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听见高烧下虚弱快速的心跳,这样高的心率,会对身体造成难以想象的负荷。

 可这个人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很不以为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总是含了点笑,不论里面有没有真的笑影。

 阿修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皱紧眉……他有种奇怪的冲动。

 这冲动和经年累月的训练相悖,和特工的要求相悖,所以在变得明晰之前,就被潜意识压回去。

 他不应该问多余的问题,不该做多余的事。

 但特工的训练也有另外一些条例:要识时务,保存有生力量,不能莽撞冒进,要能屈能伸。

 阿修盯着那碗还没凉下来的炖菜。

 他不去看餐刀,所以就没发现贴着喉咙的是餐刀的刀背。

 自讨苦吃的怪人。

 “怕。”阿修被餐刀威胁着,“别杀我,我去给你弄点退烧药。”

 作者有话要说

 飞艇运行的时间不算长,五分钟后,就停入一处灰扑扑的住宅区。

 阿修发现,飞艇的发动机运转声出现细微变化时,这个beta犯人就已经睁开眼睛。

 太阳落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下来,飞艇内部没有打开照明,有种叫人忍不住打哈欠的昏暗。

 提尔·布伦丹看向窗外,半干的额发垂在眉宇前,靠在座椅里,身形依然放松,像是和这片昏暗融为一体。

 ……但这样的放松,已经和刚才的截然不同。

 阿修不自觉把手放在刀柄上,攥紧了几秒,缓缓放开,重新调整呼吸频率。

 他在执法处见过最顶尖的alpha,也见过最凶残、最杀人如麻的犯人。

 可这些人,没有哪个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这个看起来相当平凡、毫无信息素的beta,一个沾了点冰水就会发烧的人更危险。

 窗外有隐形的激光网一扫而过,确认来访者身份后,遮罩整片天空的囚网又渐渐隐去。

 从外面看,这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等住宅区。

 /

 阿修跟着祁纠,离开飞艇,走进一处独立的小屋。

 这是收容重刑犯的区域,

里面住的不是犯人就是特工——因为某些原因,有些犯人不便被关在监牢里,于是就划分出了这样一块戒备森严的区域。

 提尔·布伦丹的住处不和其他人在一起,不用挤在更阴暗拥挤的筒子楼里,附近也没什么邻居。

 这倒不是什么优待,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不光没有特工愿意住在他附近,就连犯人也避之不及。

 在执法处的记录里,也曾经有过凌虐了十几个儿童,因为家族地位显赫又肯花钱,不必待在监牢里的犯人,来挑衅提尔·布伦丹。

 后来连执法处也不知道,这人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

 祁纠正在检查土豆。

 在星网上的订单,商品和食材会被直接配送到门口。今天的土豆不错,虽然打折,但质量上没受什么影响。

 阿修看了看他的脸色,走过去,帮他把这些东西提起来。

 祁纠笑笑抬头:“多谢。”

 “是我该做的。”阿修说,“你是教官,你请我吃饭,我该帮忙。”

 祁纠撑膝起身,摸出钥匙开门,找出双备用拖鞋:“会削土豆吗?”

 阿修握了握刀柄,拎着东西点头。

 “任务交给你。”祁纠脱下半湿的迷彩外套,挂在门口,“我过会儿下来。”

 这是句特工很喜欢听见的话。

 阿修点了点头,看着祁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就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逐样仔细检查。

 土豆、番茄酱、红葱、星兽肉……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最奇怪的大概是两包膨化食品,提尔·布伦丹不像是吃这种零食的人。

 阿修结束检查,把食材放进冰箱,留下土豆,拎着军刀走向水槽。

 这是幢很普通的二层小木屋,不像是个退役军人住的地方,反倒收拾得很舒服,

 色调柔和的灯光洒下来,把一切都照成了暖色调,和窗外一到天黑就刮起的风对比分明。

 木屋的一角放着个沙发,铺了地毯,旁边是落地灯,摞了几本书。

 沙发上堆着条毛毯,几个抱枕,其中一个是动物形状,白色短绒,半旧,看起来像是犬科。

 阿修换了拖鞋,拎着刀和土豆,看了一会儿这个白色短绒动物抱枕。

 不论是帝国舰队前任负责人,还是疑似叛国的重刑犯,按照刻板印象,这种东西的出现都十分违和。

 但帝国法律里,也并没规定舰队负责人不能喜欢抱枕。

 阿修收回视线,暂时打消拆开抱枕检查的念头,去水槽削土豆。

 他听见水管里的响动,猜出祁纠是在楼上洗澡,伸手摸了摸那根供水管道。

 重刑犯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管道里的水只能算是微温,这木屋也不算保暖,清晰真实的寒冷透过地板渗出,显得暖色的灯光像是种欺骗的幻觉。

 木屋的隔音一般,在流水声和地板的咯吱声里,他听见那个beta犯人又在咳嗽。

 祁纠洗澡的时间并不长。

 任何人在冷飕飕的浴室里,冲半凉的温水,都没理由特地延长这段时间。

 阿修削完第三个土豆,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换了便服的祁纠。

 不穿军用迷彩,这个beta就瘦削得更明显。

 祁纠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半潮的额发搭在苍白眉宇间,那双眼睛懒洋洋半垂着,发现他还在削土豆,就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等。

 灯光落下来,柔和了一切锋利的轮廓,这个正犯困打着呵欠的beta犯人,实在仿佛无害。

 但这些也是假象,这具身体里的力道和反应速度强悍到匪夷所思……比这两样更危险的,还有叫人想不通的经验。

 阿修借演习的机会掩饰,偷袭他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不论他怎么出手,似乎都在祁纠的预料之中,前路后招都被封死,除了按着对方的意思缠斗,居然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这样丰富到恐怖的经验,已经足以弥补身体上的虚弱。

 阿修还在想这件事,一不留神迎上那双眼睛,心头倏地沉了

沉,迅速垂下视线,埋头对付最后两个土豆。

 他的动作很快,余光看见对方离开,片刻又慢悠悠绕回来。

 祁纠进入了他的防御范围。

 阿修垂着眼,无声绷紧脊背,直到那两包零食出现在眼前。

 阿修皱了皱眉,握着刀抬头。

 “给你的。”祁纠说,“菜要多炖一会儿,先吃这个。”

 他接过阿修手里的土豆:“电视能收到三个台,晚间节目还不错。”

 阿修低着头,一动不动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后渗出冷汗。

 ……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松手。

 土豆在他手里攥着,为了防止这滑溜溜的东西乱掉,他攥得很牢——执法处的训练,不会允许特工弄丢任何自己攥牢的东西。

 可现在土豆到了这个beta犯人的手里,他右手还拿着刀,左手已经空了。

 阿修盯着那只手,是只颀长、骨节分明的手,关节处有薄薄一层枪茧。

 ……如果提尔·布伦丹想杀了他,短短几个小时里,他大概至少已经死了十次。

 “你还很年轻。”像是看透他在想什么,这个beta犯人的手腕一翻,让他看见那个消失了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