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90 章 血洇透单衣

 “他是九天战神,强悍无匹,我现在赢不了他。”

 陆焚如说:“我赢不了他,死不瞑目。”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紧攥着那把生铁刀,耳畔冤魂厉鬼日夜尖啸不休,激得他眼底赤红,心神混沌一片。

 ……从这样激烈的怆恨里缓过神时,他发觉老板并没走,还靠坐在桌边,静静陪着他。

 “下次你记得走。”陆焚如低声说,“我控制不住,会乱伤人。”

 “不会。”老板说,“你心地纯善,是好徒弟,这事要怪你师尊。”

 陆焚如在这话里微微悸颤。

 他莫名觉得胸口疼,疼得五内俱焚,又茫然不知缘故:“我师尊……”

 他低声问:“我师尊在做什么?”

 这话是问他自己的,他不知为什么会问这个,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知道答案。

 他耳畔全是惨厉鬼哭,听不大清东西,故而在那个时候,也并没听清老板说没说什么回答。

 直到现在,那陌生的声音在耳畔,竟幻化成格外熟悉的语调。

 “在想。”老板说,“怎么办。”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了,每一步走下去,都只会将事情推向更深的深渊。

 陆焚如恍惚问:“想出来了?”

 老板摇头:“没有。”

 没有办法,这是个死局,除非以死了结。

 老板笑了笑,撑起身,晃了下又坐回去。

 “聊点别的。”老板说,“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陆焚如有些愣怔,不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老板对他说,有三个。

 冷静、果决、当机立断。

 对战也一样,生死之际,容不得半分犹豫,比的就是谁更冷静、谁更果决,谁更当机立断。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没什么赢不了的仗。

 和谁打都一样,和九天战神打也一样,和上古妖圣打也一样……只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有取胜的可能。

 陆焚如愣了半晌:“……就这样?”

 “就这样。”老板站起身,“睡觉吧,今天没力气,不陪你了。”

 老板说:“明天教你钓鱼。”

 /

 陆焚如从记忆里醒过来。

 他摸了摸元神,轻声说:“……师尊。”

 师尊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他知道,这不要紧,他们一直都在赶路。

 马车走得很快。

 比预料中快,这条路比他印象里好走多了。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想起路为什么变得好走。

 是他和祝尘鞅那一场“生死战”打出来的。

 他牢牢记住了要领诀窍,没有半分留手,招招都是杀招,不少山头都在那一战里崩塌,要么变成碎石,要么化为齑粉。

 崎岖的羊肠小道变成了坦途,自然好走。陆焚如捧着元神,亲了亲那双眼睛,哄着师尊阖眼放心歇息,又将妖力混着神魂之力,徐徐渡入进去。

 元神吞不下这么多,身形轻震,呛出点点淡金,像是萤火,闪烁不定。

 陆焚如神色依旧不动,只是闭上眼,感应狼灵的位置——趁元神不注意,暗中离开的狼灵,是去取祝尘鞅的肉身。

 他要带祝尘鞅的肉身去不周山,倘若顺利,逆转轮回倒推生死,就能让师尊的元神在这具身体里醒过来。

 若是能做到这个,付出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若是做不到,若是做不到……

 陆焚如将念头尽数压下,他暂时放下师尊的元神,小心拢着元神在幻出的软枕上躺好,也放下那把生铁刀。

 这刀被换过,跟师尊是一伙的,不帮他的忙。

 陆焚如也不用它帮忙。

 他看见真刀在什么地方了,师尊留给他的刀,他能找得到。

 狼灵在

石室里翻出来的,熟悉的气味没瞒过狼灵的鼻子,刨开硕大的青石块,就翻出里面藏着的那把真刀。

 有了刀鞘的真刀。

 与他本命相连的真刀。

 ……在祝尘鞅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伤,饮了不知多少血,把这具身体毁成如今这个地步的真刀。

 陆焚如悄然跃出马车,将刀握在手中,慢慢端详。

 灿金色的刀鞘,奕奕光华流转,竟似有温度,融融暖着他的手。

 陆焚如把侧脸在刀鞘上贴了贴,冰冷的手指挪动,触碰上面层层叠叠的咒印纹路。

 师尊是什么时候做的刀鞘?

 藏在青石块底下,是在囚室做的?

 用什么做的?

 那么沉的陨铁镣铐坠在手上,怎么不知道疼,给刀鞘刻什么花纹呢。

 他垂着眼,将煅得锋利的刀刃拔开,往肋间一割,汩汩鲜血便淌出来。

 这血能暂时维持祝尘鞅的肉身不散,也能盖住神骨神血的气息,让人以为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妖族师徒——如今这世道,这种情形也很常见。

 陆焚如不想引来觊觎这神骨神血的人,他现在不想交手,也不方便。

 他不敢细看,自欺欺人,那一瞥间却还是看见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苍白瘦削,一触即溃,身上新伤旧创层层叠叠,渗出的血洇透单衣。

 这才是祝尘鞅真正的模样。

 不是在青岳峰下开客栈的凡人老板。

 不是用来哄他,清醒时仿若无碍,连气色也从容的元神。

 陆焚如攥着刀的手不自觉收紧,抵在肋间的锋锐无意识抵得更深,血涌如注,尖刃仍在向深处刺。

 ……若非听见马车里的声音,这一把刀离心脏只差半寸。

 陆焚如神色平静,将刀由肋间拔|出,抹净上头的血痕,收回鞘中藏好。

 他一边答应着师尊的声音,一边以妖力修复了那块皮肉,整理好衣服,又跃下去,回了马车。

 这些血暂时够用了。

 下回得换个地方放血,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他还要带师尊去不周山,不能在半路上,就干出这种荒唐事,自己把自己捅了。

 有的是时间,妖圣与天同寿。

 急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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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霖霖金雨的幻象将他惊醒。

 陆焚如倏地睁开眼睛。

 少年妖魂、老松、弱水中的祝尘鞅……重重幻象烟消云散,只剩下马车外斜逸进来的灿金日光。

 师尊的元神靠着狼灵,一手拢着他的肩颈。

 察觉到他动弹,元神跟着稍撑起身,望着窗外的视线就被收回,落在他身上。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吐不出字,干涩沙哑异常。

 “做噩梦了?”祁纠捏了捏小徒弟的脸,“愁成这样。”

 陆焚如勉强扯动嘴角,摇摇头,低声说:“不是噩梦。”

 祁纠想了想:“梦见我了?”

 陆焚如:“……”

 这道理的确没错,但这语气也未免太过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到……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元神不是元神,还是离火园内专逗小徒弟的师尊,施施然揣着袖子,抽查他有没有在做噩梦的时候喊师尊救命。

 陆焚如愣怔半晌,低低笑了声,扶住千疮百孔的元神:“不是噩梦……就只能梦见师尊?”

 元神敲敲他额头,半开玩笑:“莫非还有别的?”

 陆焚如只觉心神恍惚,一瞬竟像是回了离火园,午睡懒洋洋醒来,赖在师尊怀里撒娇。

 眼眶酸胀滚烫,灼痛异常,像是有什么要滚落出来。

 陆焚如闭了闭眼,低声说:“……自然有。”

 他就不能梦见野果、梦见蘑菇,梦见只香喷喷的烧鸡?

 陆焚如说:“徒儿又不是天天只想着师尊。”

 陆焚如膝行着挪近,捧起元神仿佛一碰即溃的肩背,轻轻舔舐师尊颈侧的伤口。

 这是弱

水的罡风刮的,背后那一片灼痕,是弱水的毒雾。

 这些伤一直都没好,一直都落在元神上,夜夜入梦,岂会不疼。

 岂会不疼。

 师尊不该去梦里救他,他没什么好救,师尊也不该下弱水,就该让他化在那里面。

 倘若那时候,他在弱水里身魂俱灭,该有多好。

 一了百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倘若他还是只小白狼的时候,就被淹溺在弱水里,不遇到祝尘鞅,不开启这种种因果……陆焚如倏地惊醒。

 他被祁纠拎着后脖颈,颈后吃痛,身上又动弹不得:“……师尊。”

 祁纠敲他额头:“长个记性。”

 陆焚如只是在心里想这些,想得一时出了神,前面的话全没听见,但先认错总没错:“是。”

 陆焚如被他放下来,蜷起身体老实了一会儿,又拱了拱祁纠的手臂。

 他抬头看师尊神色,见元神没有不悦,重新放下心,又抱住那只手。

 养小白狼的时候,祝尘鞅已习惯了这样被拱来拱去。后来徒弟化成人形,做师尊的倒也纠正过一段时间,发现效果不佳,也就作罢。

 这么放任下来,养出来的徒弟,若是放在外头,只怕明晃晃要被判一个对师尊不敬。

 陆焚如握住那只手,试着修复被青冰洞穿的伤口,在元神的掌心嗅到点点金风玉露的甜香:“师尊把药带来了?”

 “下次再忘,自己回去拿。”祁纠往袖子里摸了摸,找出一袋子安神定魄的丹药,“每天服一颗,别怕苦。”

 这药加了金风玉露与冰凌花蜜,又被神力反复淬炼过,其实苦味已经很淡。

 也就只有祝尘鞅会觉得……徒弟吃不了这点苦。

 陆焚如规规矩矩地谢过师尊,将药收好,眼前又多出一叠丹方。

 每张丹方上都写得详细,用什么药、用多少,火候如何调控,什么时候加哪味药,什么时候逼出药力,大火翻炒……

 陆焚如对着“大火翻炒”四个字,沉默半晌,还是抬起头,迎上师尊相当坦然的神色。

 “不难。”祁纠说,“就是用炼丹炉做饭。”

 陆焚如:“……”

 小徒弟其实也不难哄。

 绷了一路的小狼妖抿了半天嘴角,还是撑不住地笑了一声,被师尊颇为满意地抚了抚脊背,就钻进元神怀里。

 钻进元神怀里……动手动脚。

 “伤不用管。”祁纠看着差不多就叫停,掩住衣襟,“放一放就好了。”

 陆焚如伏在他身前,仰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扁趴下来。

 祁纠:“……”

 “……挺住!”系统帮他扯着衣襟:“你徒弟在装可怜,让他看了也没用,这伤治又治不好了,浪费力气……啊。”

 生铁刀被一爪踩住。

 这小白狼看着又冷酷又凶,天大的本事,把青岳宗闹得反了天,爪垫居然是软的。

 系统:“……唉。”

 人总有弱点。

 小狼妖得偿所愿,用耳朵贿赂师尊,咬着元神的衣襟轻轻打开,舔舐上面的道道伤口。

 祁纠慢慢捻着毛绒绒的耳朵,低下头,看着在怀里发着抖的小徒弟。

 系统其实没说错,看了也没用,这伤治不好。

 巫族就是这样,巫族的神力源自上古祖神,但古神身化天地,化为日月星辰、风云雨露,这本就是神力的自然趋向。

 就像水自然要往低处流,神力原本就有逸散化归天地的趋势,无非是看容器什么时候碎裂而已。

 一旦开始,就没法再停下,没法阻止了。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在上本书里,只能用这种惨烈异常的办法帮陆焚如突破。

 因为本身就活不长,时间有限,能做的事就更有限,所以只能选出最有效的一种办法,实在没法再兼顾得更周全。

 “焚如。”祁纠低头问,“世间种种,能应对了吗?”

 “能……”陆焚如话到嘴边,心头陡然一惊,咬着舌头生生咽回去,口中

已泛出血腥气。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心惊肉跳,明明已经有了办法,师尊说有办法了的。

 倘若不周山也救不了,他便开拓识海另辟天地,给师尊住。

 慌什么?

 陆焚如强定心神,逼住那一颗突突乱跳的心脏,面上神色如常,覆住那只又现出伤口的手:“饭是会做了……酒也会酿。”

 酒也会酿,床也会铺。

 会跟人打交道,知道了银子是做什么用的,学会了买卖交易,学会了在人间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