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恨意怨力

 祝尘鞅抱着陆焚如,将人轻轻放在平坦的青石台上,化去全身神铠,肩头衣物果然早已叫深黑毒血洇透。

 “要我说,你这办法不好用。”老松道,“再这么下去,你徒弟的事没解决,你倒是快撑不住了。”

 祝尘鞅凝神检查过陆焚如,见只是叫水淹昏了,才稍稍松了口气,直起身。

 他身形踉跄了下,撑着山石站稳,慢慢坐下来,盘膝运功,将相柳的毒液由伤口逼出,再用离火焚净。

 相柳的内丹被他喂给了陆焚如,昏迷的少年狼妖无知无觉,祝尘鞅就将手覆在他胸口,注入神力流转他全身,助他炼化。

 陆焚如从未在清醒时见过这样温和的离火,不烫不灼,只有柔和的沛然暖意,像是燎原后的春风。

 “治标不治本。”老松道,“你再怎么强化他的肉身,他的魂力也在衰弱……活不久的。”

 祝尘鞅眉峰紧蹙:“没有办法?”

 “没办法,你要诛杀残魂,就等同于杀这小狼妖。”

 老松已在这青岳峰上长了三万年,对妖族了若指掌,沙沙摇着松针:“你不杀残魂,他的魂力被吞噬殆尽,撑不了几天,一样也是死。”

 “能撑这十几年,已经很不易了。”老松对祝尘鞅说,“我是没想到,你能让他撑这么久。”

 谁都没想到,那倒霉残魂也没想到,堂堂上古妖圣,居然能被一个巫族小辈逼到这等地步。

 祝尘鞅抽取出的那些妖力,将这残魂的力量一再削减,三年、五年、十年,残魂眼睁睁看着陆焚如活蹦乱跳地长大,气得死去活来。

 古往今来,能凭一己之力,将喂进上古妖圣嘴里的贡品硬抢回来,平平安安养上十来年的,也就这么一份。

 可这也就是极限。

 逆天而行,能到这一步,就已是极限。

 “你削弱它多少力量,那残魂与这小狼妖的妖魂,还是一体。”老松说,“你阻止不了它夺魂,除非……”


 祝尘鞅问:“除非什么?”

 “除非让这小狼妖自己斩了它。”老松说,“但眼下绝不可能。你徒弟这实力太弱,一个回合撑不到,就得让人家吞干净。”

 除非陆焚如能忽然突飞猛进,突破、再突破,一步登天,续上妖族断了千年的成圣路。

 要是能到那一步,或许还有些机会——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还是尽快下手,斩草除根罢。”老松劝道,“等他被那残魂夺了心志,占了躯壳,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第二步就是上古妖圣转世复生,为祸人间,叫人间陷进无止无休的战火。白骨露于野,易子而食,血流漂杵,恶业横行……少说也要三百年。

 这是所谓天命,昔日巫族得胜,占了九重天阙,如今妖族卷土重来,同样对这三界势在必得。

 三百年看起来长,放在九天之上,白云苍狗,无非弹指一挥间。

 “突破境界,听着容易。”老松叹了口气,“可你这徒弟,也差不多走到头了吧?恨意怨力再强,总有个限度……”

 “恨意怨力。”祝尘鞅说,“他还没尝过。”

 老松错愕:“那他怎么突破的??”

 祝尘鞅低下头,抚了抚那两只毛绒绒的狼耳。

 怎么突破的……就是和师尊打打闹闹,往嘴里塞几颗做成糖豆的丹药,被做师尊的揽在怀里哄着别怕,揉一揉耳朵,就突破了。

 要么就是举着师尊给做的小弯刀,冲出去对着邪魔恶妖龇牙,使出一通威风凛凛的“小白狼十八式”,当啷一声,就突破了。

 老松匪夷所思,但凡长了张嘴,都要忍不住张口结舌一番:“你……这世上有你这么做师尊的?”

 祝尘鞅不清楚:“我第一次做师尊。”

 老松这下没话说了,它也才想起,这巫族后辈的年纪也不大,再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坏事:“好好,这么一说,倒还真有个办法。”

 祝尘鞅抬起视线,看着苍翠松针。

 幻境之外,陆焚如周身巨震,脸上血色尽失。

 ……他猜出这老松要说什么。

 他全忘了。

 他明明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清楚,却偏偏一直都当局者迷,从未往这上面想过。

 他怎么从不知道往这上面想?

 “师尊。”陆焚如尝试触碰那道幻象,他跪在地上,膝行着攥住祝尘鞅的衣摆,“师尊。”

 他想要把祝尘鞅扯走,想要让祝尘鞅干脆等他被夺舍,一剑斩了他。

 可他没办法阻止已经发生的事。

 他捉不住祝尘鞅的衣摆。

 “妖族的突破,是要有恨意为饵,冲天怨气护身的。”

 老松说:“越是没经过恨意淬炼的,第一回的恨意怨力,效果就越强。”

 老松对祝尘鞅道:“你的徒弟,你应当知道,什么事他最受不了,最能激发他的恨意怨力。”

 “你应该有办法,知道怎么逼他突破。”

 “别不忍心,就剩这一条路,不走就是死。”

 老松说:“再拖下去,他的妖魂叫那残魂吞了,灵识泯灭,到那时就晚了,古神也救不回来……”

 陆焚如仰着头,他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跪在祝尘鞅面前,看着祝尘鞅慢慢点头。

 老松见这巫族后辈仍未开怀,有些讶异:“怎么了?想出办法难道不是好事,你不高兴?”

 “不太高兴。”祝尘鞅说。

 他缓缓站起身,看着仍昏睡不醒的少年狼妖。

 祝尘鞅的确很清楚,什么事陆焚如最受不了——清楚到这一切都无比顺利,从始至终,没出过一丝差错。

 陆焚如一路突破成了妖圣,自己的命保住了,天命也改了,仿佛一切都得偿所愿。

 一切的确都得偿所愿,但祝尘鞅是第一次当师尊。

 祁纠也是第一次,他那时还是个年轻过头的员工,会有些更鲜明、更直接的情绪,未经处理,叫老松这种万年精怪看出来。

 “怎么了。”老松弯下枝条,缓声问,“你不想这么做?”


 祝尘鞅慢慢摇了摇头。

 他说:“不太想。”

 他知道这时候正确的做法,是把陆焚如一个人留在这,让陆焚如以为他从未回来过。

 但第一次做师尊的年轻战神,袖子里还藏着给徒弟带的小风筝,还藏着人间的点心,藏着青梅酒。

 藏着做师尊的易容蹲在山下,好不容易学了手艺,亲手做的糖人。小糖狼顶着两只耳朵、一条尾巴,威风得栩栩如生。

 他这次回来,原本不是为了叫陆焚如难过的。

 他急着赶回来,是因为昆仑山的桃花开了。祝尘鞅想偷个懒,不想除妖了,想带小徒弟去玩。

 “抱歉。”祝尘鞅摸了摸那两只耳朵,温声说,“日后罢。”

 日后,等尘埃落定。

 倘若他还有一口气在。

 倘若他还能剩下点神魂。

 祝尘鞅说:“下次,师尊带你去看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截神骨化成的神力,像霖霖春雨,落在一片疮痍的识海之内。

 那原本还挣扎不休的残魂,竟似极端畏惧这个,惨叫着拼命蜷缩起来,周身滋滋作响,溢出缕缕青烟。

 陆焚如一动不动地站在弱水河畔。

 那只手覆在他头顶,向下稍挪了些,想要查看他的眼睛,被他拦住。

 “师尊。”陆焚如低声说,“徒儿去拾蘑菇。”

 他无法迎上祝尘鞅的眼睛,无论这双眼里是什么情绪、怎样看他……他畏惧不知是否会有的疏离,更怕这双眼睛和记忆里一样。

 在这么多事都已成真,都已经无可更改之后。

 在他亲手将祝尘鞅击落九天,亲手折磨祝尘鞅,将祝尘鞅放在青岳宗那群畜生手里……在他夺了祝尘鞅的不知多少神血真元之后。

 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一切已成定局,到了祝尘鞅马上就要死在他手中的时候。

 他不知该怎么面对祝尘鞅。

 陆焚如无法抬头,无法看那双眼睛,他怕祝尘鞅恨他,更怕祝尘鞅不恨他。

 祝尘鞅如果不恨他,祝尘鞅如果不恨他……

 ……倘若那双眼睛里,没有疏离,没有仇恨,仍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温和。

 他无法面对这种可能。

 那样的温和,只要落下鸿毛般的丝毫,这具躯壳或许就要溃散当场。

 陆焚如咽下喉间血气,弱水寒毒层层叠叠,将左眼冰封,黑气浓郁盘踞,做出一只仿若无碍的假眼来。

 那些妖雾被他层层剖开碾过,大海捞针一般,捡出星星点点干净的碎银光粒,汇在一处,聚成一把银沙。

 陆焚如走到一半,又回来,走到那道身影面前:“师尊。”

 祝尘鞅端详那弱水,似是正在出神,闻声抬头,笑了笑温声问:“什么事?”

 陆焚如沉默,伸手抱住眼前身影,将手落在他后心。

 少年狼妖常这么做,从小养到大都改不掉。祝尘鞅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将他揽在怀里顺手拍抚,摸了摸头发。

 那些银沙化作汩汩光流,汇入祝尘鞅的元神,让这道身影比之前稍稍凝实,光华熠熠,更有了些神采。

 陆焚如合上双眼,无声催动妖力,叫这一小缕银辉化作腕骨,补上那一处虚影。

 他如今已彻底突破妖圣,境界越过祝尘鞅许多,这样暗中催动妖力,祝尘鞅似乎也并未察觉,只是低头问:“是不是长高了?”

 陆焚如微怔,他倒是从未在意这个:“有么?”

 “有些。”祝尘鞅比量了下,“上次不是才到这。”

 那只手停的位置只在肩头,陆焚如愣了片刻,扯了下嘴角,倒是难得的真笑了下:“怎么会?师尊——”

 他说到这,忽然愣怔了下,想起些旧事。

 ……是他快死时的事了。

 那时的祝尘鞅已很少回离火园,他那一颗妖丹也快被掏空,奄奄一息,连行动做事也艰难。

 的确有天,他想去山里采些蘑菇,叫一阵山风刮得没能站稳,掉下山崖,摔进了涧水之中。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只记得醒来时,他就已躺在了太阳下的松影里。松香阵阵,微风习习,身上妥当,不冷不热不难受……故而他以为那是场梦。

 ……

 陆焚如抬头,看着祝尘鞅的元神,迎上那双眼睛。

 “师尊。”他听见自己问,“您去做什么了,怎么才回来?”

 祝尘鞅想了想:“去除了几只妖,有只相柳不好对付,耽搁了些时间。”

 陆焚如一动不动攥着那只袖子。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瞳底却有无数神色变幻,胸口起伏,手指攥得青白僵硬,几乎微微发抖。

 系统吓了一跳,沿着内线跑回去找祁纠:“什么相柳?这不是上本书——”

 祁纠在内线回它:“嘘。”

 系统唰地噤声。

 连生铁刀也不嗡鸣,这片天地里像是没了什么声音,天静地谧,风不动,星月也不转。

 弱水缓缓流淌,无声无息,无止无休。

 陆焚如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将自己的唇角不小心咬破了,舔了下血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系统研究陆焚如的脸色,仔细看了半天,反应过……他会以为,你的元神失忆了。”

 这不奇怪,元神本就用来封存记忆,祝尘鞅的元神叫狼灵咬去一半,本来就已经不全。

 如果祁纠不是来做任务,隔着这么一层,元神凝实后记忆缺损,才是最合理的。

 在陆焚如看来,祝尘鞅的元神是忘了后来的事,以为这还是几年前。

 ……几年前。

 祝尘鞅没有亲手杀了他,他也没有复仇,一切伤痕都尚未烙下,一切都还没发生的几年前。

 系统不太理解,为什么要特地这么做,还没等问,就发现原本还一身死气的陆焚如,居然真的慢慢有了变化。

 那个茫然死在弱水深处的少年狼妖,也像是短暂跟着活过来,不受控地收拢手臂,苍白着脸色仰头,身体悸颤不休。

 “师尊。”陆焚如死死攥着他的袖子,“……师尊。”

 祁纠摸摸他的耳朵,笑了笑,温声问:“生气了?”

 “不是故意走这么久,确实耽搁了。”祁纠说,“你不知道,我折回去八次,那相柳有九个头。”

 这话逗得小徒弟笑了一声。

 “没生气。”陆焚如低声说,“师尊,我闯祸了。”

 揽着他的人什么也不问,只是摸了摸他的背:“不妨事。”

 “能闯多大的祸?”他听见他的师尊说,“有师尊在,回头替你收拾。”

 陆焚如在掌心的温度里闭上眼睛。

 他什么也不敢想,不敢分心,顺驯地伏了伏耳朵,妖力流转,悄然改变了自己的身形。

 他不想让师尊的元神生疑,叫自己变得更像少年时,又一口咬定,刚才忽然长高,只是因为踩了块石头。

 于是一只在弱水里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狼,又被拎着脖颈提起来。

 “真的没长大。”祁纠端详,“我老糊涂了?”

 小白狼拿爪垫按他嘴。

 祁纠笑得轻声咳嗽,被庞大的狼灵护住,陆焚如化回人形,抱住半实半虚的元神:“师尊。”

 狼灵温顺低头,轻轻拱祁纠的颈窝,陆焚如跪在他面前,舔了舔祁纠的嘴唇,央他张嘴,把一点精纯的魂力度进去。

 “师尊。”陆焚如问,“相柳是不是很难杀?”

 祁纠靠在狼灵柔顺的皮毛上,慢慢醒过来,摸了摸拱进怀里的少年狼妖,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头太多了,费点力气。”祁纠说,“不难。”

 陆焚如被他轻轻摸着头颈,垂着眼,捧住常年叫神铠掩着的肩背,让这道身影躺得舒服些。

 他想不清,师尊是什么时候起,瘦削到了这个地步。

 但他清楚相柳难杀,这是种九头巨蛇,贻害无穷,所到之地变成毒沼,血膏腐蚀出的伤口,要以火灼烧尽毒汁,才能开始痊愈。

 陆焚如想起,祝尘鞅被囚禁在青岳宗的石室时,身上的那

些伤口。

 那些伤口上都有离火灼烧的痕迹,巫族的身躯与神力并不融洽,身体更像是神力的容器——被容器盛装的物品,是不会考虑这容器结不结实、有什么感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