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幻象
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寻常恨意已派不上半点用场,所以陆焚如才会在突破之际,来找祝尘鞅。
陆焚如将祝尘鞅抛在地上。
他只震碎了铁链,祝尘鞅手上的镣铐仍在,这镣铐沉重冰冷、粗糙无比,转眼就将祝尘鞅腕间磨得血痕累累。
陆焚如平日里对祝尘鞅这一身伤痕视而不见,此刻却像是连些许磕碰都容不得,垂着眼睛,轻轻舔舐那些血痕。
他突破在即,妖性压过理智,动作像极了幼狼,温热舌尖舔舐过的地方,妖力淌进祝尘鞅的体内,伤口就痊愈。
……近在咫尺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在他身上。
陆焚如脊背绷紧,倏地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转瞬即逝的淡金。
失控戾意在陆焚如体内冲撞,他按住祝尘鞅的手臂,肩背前倾,盯住那双眼睛,嗓音喑哑:“为什么看我?”
祁纠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想摸耳朵”肯定算不上个好答案,陆焚如妖力冲撞,化形不稳,凌乱发丝间冒出两只立耳,覆着软绒,还会动。
系统把他的手牢牢拽住:“……”
祁纠也只是想想,他不能现在就死,这个世界的谜团还有不少,他们还得保证陆焚如活过巫妖量劫。
这同样是个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所以不如不答——祝尘鞅适时旧伤复发,呛出一大口血,闭上眼睛。
陆焚如微怔。
他伸出手,拍了拍祝尘鞅的脸,发现这人脸颊苍白湿冷,触之寒意如同净雪。
陆焚如拨了下,祝尘鞅头颈就跟着软坠向另一侧。
这具身体之前还因为负痛,偶尔轻颤,此刻却静得毫无反应,像是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陆焚如伏在他胸口,耳朵尖动了动,听见微弱的心跳声。
他知道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可惜倒是很容易晕……才受了这么点伤,居然就力竭昏死没了意识。
陆焚如还不能叫他死,按住祝尘鞅胸前伤口,注入了些妖力。
便宜了祝尘鞅。
严格说来,巫族这一身血也不尽是神血。祝尘鞅呛出的这一大口血,在地上绽开大片殷红,就只有点点流金。
陆焚如不肯吃亏,随手扫净那片殷红,舔了下祝尘鞅霜白的嘴唇,把那一点神血卷进口中。
这样也不错。陆焚如想了想,发现自己更喜欢这样的祝尘鞅。
没法再对他说那些残酷到极点的话,也没法将他亲手凌迟、击落弱水……那些剧毒将他溺得死了一次。
是真的死了一次,这就是妖族突破新境界的秘密——非得死一次不可,还得是怨气冲天、恨意凛冽,彻骨憎恨凝成护体罡风,才能有灵识不散的机会。
重新活过来的陆焚如,这一身血肉都已是弱水所化。他浑浑噩噩了数日,随波逐流到黑水洞,终于堪透迷雾,将散未散的灵识叫恨意穿透,剧痛着倏然震醒。
在那些仍冒着点点火星的焦土之前,他终于记起自己被击入弱水时,看见的那双冰冷的眼睛。
祝尘鞅在九天之上垂眼看他。
“斩草除根,今日除此后患。”祝尘鞅说,“焚如,你我师徒缘分,到此尽了。”
……
还是现在这样的祝尘鞅更好。
陆焚如抱起祝尘鞅的身体,叫这人靠坐在石室角落,又把软垂的头颈扶正,把凌乱的衣襟理顺。
陆焚如蜷在他身旁不远处,妖力激荡之下,整个石室阴风惨惨,越发凄厉诡异,黑雾间渗出隐隐血红。
细看之下,这血红里半点也不安宁,彻骨阴寒裹着悲风怒号,恸哭撕心裂肺、哀嚎凄惨,更可怖的却还不止这个,而是凝聚如实质的咒力怨力。
这怨力阴森冷厉,缭绕不散,徘徊陆焚如耳边,时而如同喃喃低语,时而又凄厉异常,仿佛切齿诅咒。
系统都察觉出分明不对劲,在缓冲区里拉着祁纠:“这是怎么回事?”
陆焚如再怎么也是主角,就算身世的确凄惨到了极点,在突破这个关口,也不该叫这样强烈的怨力诅咒包裹。
这时候是心神最脆弱、最易动摇的时候,稍一不小心,被夺了心窍,就只剩下杀戮本能,连灵智都要被吞噬了。
祁纠暂时也不清楚,也在研究。
缓冲区里难得的没在煮火锅,系统还没注意,细看之下被他吓了一跳:“这又是什么东西?”
“元神。”祁纠想了想,“应当是我上本书封印的。”
上本书的剧情截止到祝尘鞅败于陆焚如,按照祁纠的习惯,接到这种成套的书,以防万一下本书还是自己,就会预先留点线索。
祝尘鞅的身体里封印了一部分元神,里面大概存着不少记忆——但眼下这具身体受伤太重,要想解开,已经没当初那么容易了。
祁纠刚分离出来一个场景,是陆焚如小时候,第一次妖力失控突破境界。
系统猜陆焚如也正梦见这个:“他在喊师尊。”
陆焚如在血雾里喊师尊,不是如今这冷冰冰的憎恶口吻,反而跟场景里的一模一样,尽是慌乱无措。
这也没办法……系统分析了半天数据,发现陆焚如那个狼灵胃口挺大,把祁纠封印的一半元神给咬走吃了。
他们两头解封元神的速度差不多,要论力量强弱,陆焚如那一身强横妖力,梦见的画面或许还比他们这个更清楚逼真。
第一次突破,陆焚如的年纪还小,耳朵尾巴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吓得魂飞魄散。
要在这天灵地秀的宗门养一只妖物,哪可能半点风声都不走,无非是祝尘鞅实力斐然,早突破了搜魂拿魄的境界,知道怎么封印记忆罢了。
陆焚如捂着耳朵,被宗门几个弟子指着喊“妖物”,不由分说便要冲上来打杀。
他尚且不懂人间道术,只知道浑身忽然动弹不得,脸色惨白闭紧了眼睛,才嗫喏了声师尊,便被祝尘鞅袍袖罩住。
祝尘鞅抚过他发顶,解了他身上的定身术,将他抱起,带回离火园。
这之中的事,陆焚如早已不记得,只知道那几个弟子后来被逐出山门,记忆也少了一大块。
……看着梦里的祝尘鞅,陆焚如忽然发现,记忆里总觉得强悍无匹、沉稳岿然的祝尘鞅,这时候也还很年轻。
祝尘鞅这一身神骨神血,天赋太过强横,自幼降妖、十三岁化出本命离火,十五岁就被九天楼派下来,坐镇青岳峰……几乎没什么人记得这些。
毕竟九天之上煌煌战神,挟天地赫赫威势,叫人直视都心惊胆寒,哪敢多想这些——更遑论巫妖两族本就不同人族,所谓年岁几何,无非弹指一挥间。
……
梦中幻象,祝尘鞅抱着陆焚如,匆匆回了离火园。
化去战铠的祝尘鞅,肩背还有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单薄清俊,没了人前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势,倒有些手忙脚乱。
“不哭,不哭。”祝尘鞅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人间的拨浪鼓,想分散陆焚如的注意力,“没事了,师尊在。”
他见人间小孩子喜欢玩这个,跟着研究一路,回来试着做了。
要是不管用,离火园内其实还有别的……祝尘鞅是真考虑过,劝说陆焚如在挑选本命武器的时候考虑弹弓。
堂堂战神什么都会,唯独不会哄孩子。
祝尘鞅抱着陆焚如来回走,在
背上轻拍,想尽办法柔声逗哄,额头都微微冒了一层汗。
这么点的小妖物,突破境界没什么难的,祝尘鞅趁着陆焚如不注意,将一线头发丝细的真元渡入陆焚如经脉,轻轻一戳,屏障也就开了。
陆焚如哭累了,紧抱着那个拨浪鼓,抓着祝尘鞅的袖子,透彻心扉的惊惧仍盘踞不散。
祝尘鞅蹙眉。
他将手掌覆在陆焚如眼睛上,阖目感应,层层血雾骤然浮现,将他师徒两个一并裹住。
一道凄厉血光直奔陆焚如,被腾起的烈烈离火阻住。
祝尘鞅似乎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东西,单手护着陆焚如,真元流转与之相持,额间渐渐渗了细密冷汗。
又过了许久,那血色骤盛,要钻入陆焚如体内时,祝尘鞅也倏地睁眼。
他瞳底金光凛冽,与那血色铿地撞在一处,双方俱是巨震,祝尘鞅单手撑住地面,屏息不动,看着血雾缓缓散尽。
陆焚如已经昏死过去,蜷在他怀里,还抱着那个拨浪鼓。
祝尘鞅缓了口气,撑着地面想起身,一时竟没能站得起来,又坐回去。
“好了,好了。”祝尘鞅攥着袍袖,擦拭陆焚如满脸的汗水泪痕,“没事了。”
他能想出的安抚极为有限,几句话翻来覆去,最后就剩下“师尊在”。
祝尘鞅单手揽着陆焚如,盘膝坐在地上,低头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捏了捏那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朵。
……幸而离火园内此时并无外人,没人看见堂堂战神在这研究小徒弟的耳朵。而祝尘鞅休息片刻,就已调息停当,撑着地起身,将陆焚如抱回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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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看得相当感慨:“这是你什么时候接的任务?”
“很早了。”祁纠觉得自己这会儿表现得已经挺好,这时候他也跟祝尘鞅的年纪差不多大,还刷新了金手指外卖部的优秀员工年龄记录。
只不过有些可惜,这段记忆仍旧有限,这时候的祝尘鞅也不清楚这血光是什么,只知道强悍异常。
极少有人知道,祝尘鞅眼中的金光,是他本命神力,用一点少一点,没法再靠修炼补上。
能跟这金光势均力敌的,绝不是什么等闲对手。
祝尘鞅对这神力用得谨慎,就连跟陆焚如对战时,也不曾动用过,否则谁胜谁负还不好说……不过他不动用,想来也未必是因为对着旧徒弟心软。
“是真剩得不多了。”
系统查了查余量,提醒祁纠:“省着点用,小心魂飞魄散。”
等这金光彻底耗光那天,元神也就自然溃散,就算是古神亲自来,只怕也救不了分毫。
祁纠有数,点了点头,离开缓冲区。
……
陆焚如已在血雾中困了不知多久。
他无法确定着梦中幻象是什么,是祝尘鞅设下的另一桩骗局,是编织得诱他心软的圈套,还是某段过往。
是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样。
陆焚如瞳底深黑一片,淡淡血雾蔓进他体内,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血脉贲张,透出近乎妖异的赤红,剧痛远胜凌迟,仿佛要夺去这具身体。
是黑水洞的怨灵按捺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
陆焚如至少知道自己的进展慢了,那些凄厉怒吼在嘶声责骂他,催他更不择手段,催他复仇。
陆焚如头痛欲裂,身上撕裂般的痛楚更远胜头痛,血红细丝勒住他的喉咙,缠住他全身,往他身体里钻进去。
……然后这一切都骤然消散。
陆焚如脑海中腾起模糊的记忆,他曾经做过很多次这个梦,金色的雨化成雾,将他笼罩其中。
陆焚如无法在这场梦里睁眼,他咬紧牙关,挣扎着想要清醒,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知道这场梦会怎么往下发展,如今的他已不需要这些温情幻象安抚,又不如说,越是见了这些,越叫他恨得激烈难抑。
祝尘鞅永远不会知道,他有多盼着这些是真的。
他宁可死,也盼着这些是真的。
他宁肯祝尘鞅直接杀了他,让他在茫
然无知的时候就死透,魂飞魄散,尘归尘土归土。
“去死。”陆焚如低声切齿,“去死,滚开,去死……”
梦里的人温声道:“再等等。”
金色的雾又将他罩住了,陆焚如咬牙喘息,挣扎着要退走,脊背却被揽住。
血丝不甘褪去,卡住多日的境界骤然松动,摇摇欲坠,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
有人止不住地低咳,陆焚如闻见神血的味道,大片神血在感官里漫开,几乎将他淹没。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陆焚如周身巨震,倏地跃起,却发现石室内依旧干净。
是幻象。
祝尘鞅仍在原本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到透明,微垂着头,靠在粗糙石墙上,安静得仿佛睡去。
陆焚如看着他垂落身旁的那只手。
梦中的记忆难以持久,幻象崩解,细沙似的汩汩流逝。
幻象的尽头,有人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