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等这场雪结束
祁纠独居过很长时间,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不舒服了会吃药,如果他觉得这具身体有必要休息,那就会提前躺到床上。
之所以偶尔看起来像是需要照顾……大概是因为狼崽子在身边。
每回能帮上忙,狼崽子拱在他怀里,热乎乎地晃尾巴,抱起来就很舒服。
祁纠喜欢这样的时候,他也承认,有时候狼崽子在身边,他会相对不那么严格地掌控身体。
昨晚应时肆问他的问题,祁纠暂时没有想出答案,但不论怎么说,两个人的确比一个人舒服。
就比如现在,祁纠的确也在一边调整身体状况,一边期待。
期待一只打猎回来的狼崽子威风凛凛回家。
……
应时肆一路飞跑回来。
他不光买了蜂蜜跟便签纸,还买了春联跟窗花,买了新年的挂历,买了一看就精神的腊梅枝。
要不是手上的东西太多,应时肆甚至还想买一串冰糖葫芦,告诉祁纠这就是两个人味觉调和的极限了——冰糖葫芦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它有糖。
不能光吃冰葫芦。
外头的雪已经开始下,寒风呼啸,狼崽子一路精精神神跑回家,脸冻得通红,眼睛黑亮。
这种恶劣天气,能让“一路往家跑”这个行为的幸福指数,飙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应时肆被这种幸福冲得晕晕乎乎,因为脸被人认出来两次,一点都没烦躁,甚至还配合着龇牙合了影。
“回家,急着回家。”应时肆没过脑子,被问急着干什么去,脱口就胡说,“早饭还没做呢。”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但瘾都过了,嘴上痛快痛快又怎么了。
反正他自己说、自己听,说完就忘了。
反正今天是第二天,他等第三天过完,再继续保持警惕也来得及。
应时肆一口气跑到家才罢休,利落地脱羽绒服、换鞋,去浴室烤没了身上的寒气,才跑回祁纠的轮椅旁边。
一进这个范围,狼崽子就立刻刹车,变得轻手轻脚,蹲下来抬头:“睡得怎么样?”
祁纠笑了笑,把手盖在他冻红的耳朵上:“很好。”
应时肆忍不住扬了下嘴角,别开脸勉强绷住了,舒舒服服被祁纠焐耳朵,琢磨自己这算不算是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应时肆心想,他可以只记得这几天。
这念头其实相当危险……应时肆察觉到,他是真的在考虑,能不能留下,等到这人露出真面目那天为止。
这种觉察像是盆冰水,浇在乐淘淘的晕头转向上。
应时肆不理它。
哪怕这种阴森森的寒意,高兴的时候忽略得多彻底,静下来找上门就多磨人……那也是静下来以后的事。
应时肆暂时不想理它,轻轻抱了一下祁纠,温声说:“蜂蜜给你,我去煮面。”
应时肆没吃过蜂蜜,不知道是什么味,但祁纠既然要,他就挑了最好的。
应时肆洗过了手,帮他把蜂蜜盖子打开,把洗好的冻山楂也拿过来,嘱咐祁纠:“千万别吃多了。”
他今天是打算给祁纠做一大碗阳春面的。
应时肆甚至买了条围裙,很像模像样地系在身上。
他带着昨天买好的调料食材去厨房,起锅烧水,跳得激烈的心脏才渐渐缓下来。
应时肆撑着灶台,看锅里的水慢慢由冷变温、咕嘟着沸腾,不自觉地走神,想如果自己是在这锅里。
如果他是在这锅里,什么时候跳出来最合适……什么时候还能跳得动,不会不知不觉被烫熟。
应时肆把面放下去烫,边点冷水边忍不住想,要是煮熟了会怎么样。
煮熟了是不是就能变成阳春面。
应时肆被自己逗乐了,摇了摇头,专心煮面,炸葱油、点高汤,弄好热腾腾的两碗面,一起端出厨房。
祁纠正在捣山楂,听见响动就抬头,转动轮椅
过去。
今天的坏金主没穿衬衫西装,虽然依旧是一丝不苟扣到顶的家居服,但宽松柔和……很衬外面的天气。
外面的天气有多阴沉,家里就有多暖和,应时肆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过去帮他推轮椅,忍不住好奇:“是什么?”
“冻山楂泥。”祁纠说,“加了蜂蜜的,给你尝尝。”
狼崽子的脸还没转苦,就被白瓷小勺往唇上碰了碰,熟练从容地向里一送。
应时肆猝不及防,吃了一口,原本以为准保要酸上天,却没想到远比想象里好吃——山楂捣得细腻莹润,原来蜂蜜是这个味道,沁甜清香,跟山楂的酸中和得恰到好处。
“吃着玩儿。”祁纠笑了笑,把那个白瓷小碗给他,“闲着也是闲着。”
这本话的人语气轻缓,窗外雪虐风饕,浴室里的灯暖洋洋照出来,隔绝阴云密布压下来的冷意。
这种时候,这话就叫人舒服到不行,只想一整天懒洋洋躺着什么都不干。
应时肆把那一小碗山楂泥接过来,攥着小勺子吃了两口,又忍不住抬头,看吃阳春面的祁纠。
这人好好吃点东西是真不容易,好像不仅仅是没胃口,多半是这破天气折腾得,身上也不算很舒服。
但即使这样,祁纠也仍旧吃得很认真。
吃面、喝汤,这么简简单单的事,骨节分明的手持筷拿勺,总有种应时肆学不会的有条不紊。
祁纠吃下一筷子面,喝了两口汤,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狼崽子,有些好奇:“想什么?”
应时肆回过神,抹了把脸,把自己那碗面端过来,大口吃面大口喝汤。
想……糟糕了。
他可能要被煮熟了。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他忽然想哭,是不是不该幸福的人偷来了幸福就会这样,越高兴越难过。
要不还是现在开始折磨他算了……不然的话,他总管不住自己的念头。
他想给这个自己一个人住空别墅的怪家伙煮很多碗面。
他想陪着祁纠,这人看起来该再有个人一起生活,一个就够。
“狼崽子。”祁纠说。
应时肆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他下意识抬头,迎上祁纠眼睛里的柔和温度。
……这人在“闪回”。
应时肆莫名就是知道,触发点可能是天气,可能是窗外的风声,可能是别的什么……不论是什么。
祁纠看起来非常正常,神色正常语气正常,身体很平静,但应时肆就是知道。
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应时肆就觉得,祁纠在等自己回去抱他。
也不是必须等到,等不到也没关系。
但等到了就很高兴。
应时肆忍不住想,他和祁纠一定不止认识了一辈子,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人,就跟上了这个人。
应时肆控制不住地扔下筷子,跑去祁纠的轮椅前,把这个人抱住,他抬头想要说话,却不由一怔。
隔着家居服的柔软布料,他察觉到隆起的硬痕,生硬烫涩地硌着,叫人心惊肉跳。
应时肆屏着呼吸,想去摸一摸,却被祁纠拦住。
“特别难受。”轮椅里的人拢着他,低下头轻声说,“是不是?这样也不解决问题。”
应时肆现在不想谈这个,他囫囵摇头:“先生,您说了,要好好对我三天。”
祁纠温声说:“我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会喜怒无常,朝令夕改。”
应时肆想说的话全被这句话堵住。
他开始恼恨自己嘴笨,喉咙动了几次,都说不出更合适的话。
祁纠笑了笑:“别慌,又不一定往少了改。”
“我好好对你,到这场雪结束。”祁纠说,“我会一直装好人。”
“等这场雪结束。”祁纠把一张车票给他,“就走吧。”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变得不会动。
他攥着祁纠的衣角,指节僵硬,泛出隐隐青白。
“我会请护工,会好好生活,吃饭睡觉。”
祁纠
说:“出去玩玩,闯一闯……等想回来,再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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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时肆这一宿,其实既没怎么去客厅,也没怎么睡。
火车上摇晃的记忆清晰过了头。
应时肆几乎没坐过火车,除了被从长大的地方带出来,也没怎么出过远门。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身边全是人,应时肆看谁都警惕,都像不怀好心。
他紧紧抱着那个大编织袋,蜷在座位里看外面的夜色,只觉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完。
应时肆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下车的,只记得到了第二个站台,灯光刺眼地涌进“就要出省了”。
有人说“下一站长得很”,又有人说“这下走远喽”。
应时肆盼着走远,他因为这个消息雀跃,又因为这个消息难过。羽绒服暖洋洋裹着他,应时肆愣了一会儿,扒拉开编织袋,盯着那袋红彤彤的山楂看。
这一站停靠的时间不短,有人下去抽烟,站台上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人们高声交谈,车内外都很热闹。
应时肆什么也听不见,盯着祁纠的红山楂。
他想不通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火车车厢里暖和,山楂没那么硬了,好像比刚才更红更鲜亮。
应时肆迟疑半天,拿一个在袖子上蹭一蹭,放进嘴里一咬,眼泪就被酸得飚出来。
难吃、难吃,这才叫难吃。
祁纠没吃过好的,一定是没吃过好的。
怎么会有人想吃这东西,又觉得润喉糖难吃?
幸好他买了灶糖,可惜火车非得今晚开,不是他非要走,火车非得今晚开,可惜有些人吃不着了……
应时肆用力咽下山楂,掰了一大块灶糖,塞进嘴里嚼,头昏脑涨地这么想了一会儿,听见哨子声。
这是列车员提醒要关车门的声音。
应时肆还在嚼灶糖、还在被酸得掉眼泪……他不知道这一会儿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就已经拽着装满了灶糖、山楂、阳春面的编织袋,踉跄着坐在站台上。
火车轰鸣着跑远,应时肆盯着跑远的火车,觉得自己有病,多半是病得还不轻。
他扭头往回跑,怕冻山楂化了味不对,跑出火车站就掰了好几根冰溜子,塞进塑料袋里。
回来这一路,应时肆来不及细想。回到别墅,摸去楼上找祁纠,一样来不及。
等到把自己塞进浴室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蜷在沙发里,应时肆才被火车缓慢的摇晃占据。
他逐渐后知后觉地,一点一点意识到,火车上那种吞噬他的感受是什么。
他在想家。
……很荒唐。
比有人爱吃冻山楂还荒唐。
他在想一个待了一天,空荡荡连人气都没有的,样板房一样的破别墅。
应时肆当初被带走,离开出生那个地方,走得头都没回——活了十九年头一次想家,居然是在清晰地想念一台轮椅。
一只狼崽子蜷在沙发里,藏在羽绒服底下,花了几个小时,慢慢想明白这件事。
他能睡着的地方,是祁纠的轮椅旁边。
……
祁纠正在给灶糖们分类。
被摔碎的捡出来,用来当日常零食,给应时肆解闷。
还算完好的留下,用来在过年的时候摆盘。
系统正在偷吃龙须酥,察觉到动静,就提醒祁纠:“你家狼崽子又来了……带着枕头。”
祁纠听见了,抬起头,放下手里正在叠的糖纸。
这具身体对声音很敏感,这是创伤后过度警觉中的一种——当人潜意识里认为,没能避免危险的原因是“不够警惕”的时候,就会不受控地长期维持这种警惕。
应时肆所固执保持的状态,其实也和这种道理类似,只是没这么失控。
毕竟狼崽子没进门……只是带着枕头,拎着羽绒服,闷不吭声地准备在走廊里打地铺。
系统:“……”
这是幢别墅啊。
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
?
祁纠也开始反思,他原本对居住条件没有要求,但狼崽子这回脾气犟得很,的确该做出些适应性调整:“把隔壁收拾出来?”
别墅的二楼做了适病化改造,他这间卧室有不少医疗设备,隔壁其实是陪护房,方便来照顾病人的护工暂住。
祁纠没请护工,一来是实在不习惯,二来也是这具身体的状况他们毕竟有数。
缓冲区有身体数值的实时监控,条目类别相当清晰具体,祁纠自己就随时能调整,按情况及时给药就行了。
这具身体差归差,祁纠一个人其实能照顾妥当。
就算应时肆今晚不跑回来,也不要紧。
把他放在这儿一个人待两个小时,等闪回发作差不多过去,也就好了。
系统给“收拾隔壁房间”投赞成票,顺便开赌局:“等你家狼崽子养熟了,会因为这段发言咬你几口?”
祁纠笑了笑,扔了两个骰子进数据转盘,操控轮椅过去,抬手开门。
应时肆刚裹着羽绒服躺下。
狼崽子洗了澡,没好好擦头发,一脑袋短发乱糟糟竖着,整个人僵在门外。
应时肆越紧张越没表情,人都不会动了,脸上还冷冰冰,漆黑的眼睛一言不发盯着祁纠。
弓着后背,肩膀绷紧,是个异常警惕提防的架势。
“今晚请假。”祁纠温声说,“来。”
应时肆仍紧盯着他,皱了皱眉,低声重复:“……请假?”
祁纠点了点头,撑着门框,转过轮椅,换了种更明确的说法。
他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
应时肆因为这句话僵住。
他还是没听懂什么叫“请假”。
他猜祁纠是说今晚他们请假不冷战、不互相提防了。
祁纠暂时不当坏金主,他也先不用防备……可这也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是什么手段,是为了麻痹他的意志,还是放松他的警惕……
应时肆发现身体远比意志诚实。
他明明还在想这些,可看见轮椅里的人朝他张开胳膊,就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挪过去,伏进那个怀抱里。
他伏在祁纠腿上,不敢用力,轻轻碰那条空着的裤管,察觉到颈后有陌生的温柔抚触。
祁纠身上有很淡的药水味道。
应时肆不喜欢这种味道,他皱紧了眉抬起头,拢在颈后的手就揽实,安慰地轻轻揉他后脑。
祁纠低头看他,神情很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映着他的影子。
应时肆没法挪开视线,胸口开始起伏,眼睛酸得像是吃了山楂。
“我本这个,“你抓不住我。”
他的嗓子哑透了,一定也是山楂的错:“我能跑的,我差点就跑了。”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
应时肆闭紧了眼睛,心想祁纠根本就不知道。祁纠差一点就吃不着灶糖、吃不着山楂、吃不着阳春面了。
这人自己住这个破别墅,肯定不会自己找好吃的,不会自己想办法住得舒服,每天就吃一堆药、弄一堆营养剂。
这么有钱的大老板,不会花钱不会享受,挣钱干什么?就存着?
应时肆小心把手探到祁纠背后,摸到硬邦邦的腰背脊椎,他屏着呼吸按了几下,就听见轮椅里的人滞住呼吸。
“不舒服。”应时肆轻声问,“腰酸是不是?”
他同意祁纠的意见,半夜请假,夜里他们不较劲……这人要真在这时候都骗他,他认了。
应时肆很少会想到“认了”这个念头,他长到快二十岁,从没认过什么事,从没信过有什么逃不脱的命。
这是头一遭。
应时肆跪在轮椅前头,身体前倾,环抱着祁纠。
轮椅里的人弯下肩背,靠着他,额发静静垂下来。
“一点点。”祁纠说,“还好。”
应时肆不信他,空着的手小心拨开这人额前的碎发,擦拭祁纠额上泛
出的冷汗:“怎么还不睡,在忙什么?”
祁纠想了想:“睡不着。”
应时肆有些愣怔:“怎么会睡不着?”
——他原本想问“怎么也会睡不着”,因为应时肆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都是,所以才会带着枕头来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