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年轻东西

 一不小心叫人套了项圈,拴在垃圾场挣不脱,就更不会。

 应时肆咬着后槽牙,盯着地上的影子,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不看用掉了多少酒精棉片。

 要不是听见了车门落锁,他现在可能已经拉开门跳下去,打个滚爬起来直接跑了。

 祁纠把他胳膊上的烫伤清理干净,涂上药膏,往那些麻绳捆出来的伤上也涂了点药:“第三个抽屉有吃的,拿点去沙发上坐着吃。”

 “我有这个爱好。”祁纠想了想,又补充,“喜欢装好人,演得与人为善,假装好相处。”

 应时肆知道有人有这种爱好。

 像这种人,多半都喜欢先把人高高捧起,再猝不及防踩进泥里——也不为别的,就享受那一瞬间撕碎一切的感觉。

 知道归知道,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直白承认。应时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匪夷所思抬头。


 “他们叫你,“需要配合我。”

 祁纠把胳膊还给他,从消毒柜里拿出湿毛巾,擦了擦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应时肆收回视线,盯着“第三个抽屉”,喉咙动了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去抽屉里拿了两个面包、三根火腿肠、一瓶水,回头看祁纠。

 ……他觉得,这人像是趁他不注意,莫名其妙轻笑了一声。

 但这只是个直觉,应时肆的直觉时灵时不灵——比如现在,祁纠明明没笑,甚至没在看他,只是垂着视线,在翻不知道从哪多出来的一本书。

 “洗手,吃饱。”祁纠翻过一页书,“回家就没饭吃了,我家不开火。”

 应时肆迟疑了两秒,磨蹭着按照这人指的方向,过去拧了拧水龙头。

 居然真有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车,还是个会跑的房子。

 应时肆在水龙头底下洗手,趁着这个机会,又按出不少洗手液,把胳膊和脸也全洗了一遍。

 他边洗边回头,确定祁纠真在看书,稍稍放心,一直洗到流下来的水干干净净,才把水龙头关严。

 吃东西是吃东西,要吃饱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应时肆火速又拿了五个面包、十根火腿肠、两瓶水,满满当当抱着去沙发里,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就往嘴里塞。

 他饿疯了,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又在雪里冻着,饿得天灵盖都发麻。

 应时肆大口咬面包,这面包好吃,上面有一整层厚肉松,还有鲜甜的奶油跟蛋皮,他过去在小卖部最贵的那个货架子上见过。

 后来被带进这行,应时肆本来以为就能有钱了,起码也能养活自己……谁知道合同签得亏了,钱没到手,饭也不给吃。

 那些人不给他吃饱饭,说是要他保持体型,保证荧幕形象、上镜好看,可上的都是哪门子镜,应时肆一个也没看着。

 他三两下就啃完了一个面包,咬开一根火腿肠大口吃了,又拧开矿泉水瓶灌水,把这些全冲进肚子里。

 这么吃到第三个面包、第五根火腿肠,他的速度才稍微慢下来,慢慢拧开第三瓶矿泉水。

 祁纠还在看书,应时肆几乎不看书,也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看。

 应时肆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是个流浪着长大的黑户。被送去那个孤儿院也是民办的,不正规,管了他几天饭,发现他胃口太大,就把他轰走了。

 这么乱七八糟长大,应时肆能识字都算是个奇迹——还是因为跟他打架的混混都上学,他不识字就混不进学校堵人,这才捏着鼻子硬学的。

 后来再被按着补习,就是十六岁以后的事。因为要跑通告、去剧组,不能露怯得太严重,好歹要把九年义务教育学完。

 学到这,应时肆已经半点耐性没有,一页书都不想再读,看见字都头皮发麻。

 这还是第一次……他好奇什么书这么好看,能叫这人连晕车都不怕了,看得这么入神。

 正琢磨这事,祁纠那边就又叫他:“过来。”

 应时肆把半个面包捏扁了,全塞进嘴里,起身过去,接过祁纠塞给自己的书。

 八成是拿书拿累了。

 应时肆按着祁纠的吩咐,拿了个垫子坐在轮椅旁边,心想这也不奇怪。

 ——要是他坐轮椅、身体这么差,大半夜还出来折腾,拿着本书看这么半天,早该累了。

 应时肆帮他拿着书,等祁纠抬手点一点页角,就给他翻页,一句话也不多说。

 这么当了半天没有感情的翻页机器,应时肆忍不住偷偷探头,跟着看了看书上的字。

 是本小说……可能该叫“外国名著”,里面都是外国名字,讲侦探破案的。

 应时肆过去没耐心看什么小说,宁可看电视,有人有画还有声音,比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可这会儿实在没事可干,他还得随时翻页,索性也探着脖子,跟着一起看。

 祁纠靠进轮椅里,稍稍低头,看盯着书上的字、恨不得一个一个念着读的应时肆:“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应时肆刚读到第三百七十二个字,愣了下

,抬起头:“就……这么过的。”

 他看书看得头晕眼花,揉了两下眼睛,把困劲儿压下去。

 到目前为止,应时肆其实没吃什么大亏——虽说被辗转送了好几次,可也没什么人从他身上真占着便宜、吃着甜头。

 拴着的野狗也是会咬人的,应时肆被这些人“教化”的时候装乖,等真被送去了,有的是办法不配合。

 大不了就是挨打,被教训“长记性”,小混混天生骨头硬,教训吃了,记性一个没长。

 要不是现在莫名其妙洗干净了手、吃饱了饭、又在这看了半天书……应时肆可能已经缩在角落,对着祁纠龇牙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

 应时肆觉得封敛这个喜好不错,他只要小心点,别真上当陷进去,就不会有问题:“还看吗?”

 祁纠点了点头,应时肆就又把书摊开。

 他估算了下距离,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托着书脊,让摊开的书页稳当点停在这人面前。

 其实看书也没想的那么难。

 应时肆甚至都没从头跟着看,没头没尾这么读了一会儿,就觉得也挺有意思。

 侦探挺聪明,其他人就挺笨,死者眼看就要被气活过话了。

 应时肆看着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跟着祁纠一口气看了大半本。

 看到侦探召集所有人,马上就要跳出来宣布真相,这本书就合在祁纠手里。

 应时肆:“……”

 “到家了。”祁纠把书收起来,“推我下车吧,把吃的带上。”

 应时肆愣了两秒,忽然回过神,飞速过去,收好面包矿泉水火腿肠。

 他身上没什么装东西的地方,抱着这些推轮椅又不方便,正在犹豫,祁纠已经把那几个面包接过去。

 应时肆头一回见这种金主,推着轮椅下车,看见祁纠抱着的面包,就忍不住绷了下嘴角。

 这笑纯属忍不住——毕竟西装革履挺像样的一身,抱着一堆面包,实在怎么看怎么奇怪。

 应时肆还记得自己的立场,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推着祁纠下车,按祁纠的吩咐打开密码门。

 输完祁纠说的密码,应时肆才反应过来:“不怕我跑吗?”

 祁纠看起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会跑吗?”

 当然。

 应时肆早就想跑了,每天都想。

 是那些人用合同吓他,硬说他跑了就算违约,要被抓去坐牢。

 ——这事应时肆并不全信,但他拿不到自己的合同,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也不敢太莽撞。

 要是能从封敛这儿偷到身份证,再弄一笔钱,跑得远远的。估计就算有合同,这些人也拿他没办法。

 ……

 应时肆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藏得结结实实。

 他推着祁纠回了家,关门落锁,按着祁纠的吩咐开了灯,不由怔了怔。

 比起那辆车……这个别墅甚至显得有些冷清过了头。

 几乎就是个样板房。

 没什么人住过的气息,高亮度的白灯把客厅照得通明,反倒叫人觉得冷。

 怪不得这人说家里不开火,让他把吃的带上。

 祁纠操控着轮椅,把面包放在茶几上,又放下一管烫伤膏、一盒活血化瘀的药。

 应时肆回过神,快步过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低头等他说目的地。

 祁纠笑了笑,靠在轮椅里,稍稍仰头,给他指出衣柜、浴室和洗手间的位置。

 “我的卧室在二楼,有电梯。”祁纠抬头说,“一楼的房间你都可以住。”

 “累了一天了。”祁纠说,“休息吧。”

 应时肆在衣柜里囫囵找了件t恤套上,攥了攥指节,低头看着自己洗干净了的手和胳膊。

 ——这该是他盼着的待遇。

 以前每回被送出去,应时肆都是靠自己挣来这种待遇,有个清净地方躲着,直到被甩脱麻烦似的再送走。

 这次这种待遇第一天就上门……他反倒没来由的不自在,怎么都不舒服。

 弄得

好像他是冲着封敛的面包火腿肠来的一样。

 “来。”祁纠解开西装外套,操控轮椅,稍稍转回,“开个价。”

 应时肆愣怔一瞬,不由自主皱紧眉,瞳孔无声沉了沉。

 原本有些轻松的念头烟消云散……又或者不如说,直到了这个时候,应时肆才总算松了口气。

 该来的躲不掉,还是要来。

 他并没碰到什么太离谱的人,眼前这个人和别的人也一样。

 这让应时肆觉得轻松,他环顾一圈,扯了个沙发垫子,咣当一声跪下去,往后坐在小腿上。

 “我没成年,先生。”应时肆找回那个本来该撒的谎,“身份证是错的,生日印错了。”

 祁纠问:“生日是什么时候?”

 头一回见人关注点是这个,应时肆愣了愣,扫见不远处的挂历,信口胡编:“冬月——冬月二十七。”

 祁纠点了点头:“三天后。”

 应时肆:“……”

 他想重新编一个。

 装十七岁已经是极限,装十六岁就是不要脸了。

 但话说到这,再吞回去就更可疑。应时肆垂下视线,捏了捏手指,开始盘算着三天内能不能跑得掉。

 “那就陪我在客厅待一会儿。”祁纠说,“来帮我翻页,我们把那本书看完。”

 应时肆有些错愕,微仰起头,黑眼睛里写着“就这样”。

 ——就这样?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次的力道轻缓,不是误碰,这次的狼崽子也忘了躲,光是怔怔盯着他。

 三秒后,被按着脑袋的应时肆才回过神。

 为免祁纠失去平衡,他先把这人的手拿下来,放回腿上,用力按实,然后倏地向后弹开。

 应时肆盯着他,周身溢出浓浓警惕。

 祁纠保证自己没笑,只是在看书,慢慢翻过一页:“女士们,先生们。”他轻声念,“我们已经听完了证词。侦探说……”

 有相当警惕的人竖起了耳朵。

 这么念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念到真相揭晓,祁纠合上书抬头。

 角落里炸毛龇牙的狼崽子闷闷不乐,咬着后槽牙一步一步挪过来。

 他拽着那个沙发垫子,坐在祁纠的轮椅旁。

 “我假装对人好的时候。”祁纠把书交给他,“喜欢多聊天,有什么说什么。”

 应时肆垂着头,脊背起伏,耳朵和脖子都有些泛红——多半是气的,因为说出来的话,也像是从咬着的牙缝里钻出来:“……故意的,先生。”

 祁纠坦然承认,点了点头:“我不就喜欢这个?”

 应时肆没话可反驳。

 确实没错。

 按那些人的说法,封敛可不就是喜欢这个。

 说不定这会儿跟他和风细雨,下一刻就往他身上烫烟头,还要他畏惧、要他发抖,否则就不停。

 应时肆看着轮椅里的祁纠,很难想象这人这么干是个什么样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再温文尔雅的人,内里也说不定有一副禽兽心肠。

 反正封敛都能装,他有什么不能的,装一装就有饭吃,还有小说看。

 应时肆闭了闭眼睛,把那本书翻开,还照之前那样托好,找到祁纠读的部分。

 他看得慢,尤其到了真相揭晓的部分,因为前情没看全,甚至比祁纠读的速度还要慢些。

 这么一门心思挨个字读,看了十几页,应时肆才想起祁纠看书不该这么慢。

 ——正常人都没这么慢,他这是底子太差。

 这念头一起,应时肆脸上就又有些烫。

 他咬了咬后槽牙,抬头看祁纠,吸了口气想要说话。

 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该抬头——每次抬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冷冰冰警惕提防,都不知道放什么地方。

 毕竟就算再见血不眨眼的混混,对着一个轮椅里看着身体就不好的人,也是不知道该碰哪的。

 应时肆心想,他要是还在街头跟人打架,有今天没明天地混日子……冷

不丁看见这么个轮椅在眼前,已经拎起来的酒瓶子,多半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抡。

 ……废品回收站吧。

 应时肆含混着咕哝了句脏话,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踉跄着站起来。

 他其实不习惯这么坐,屁股把腿压麻了,走路都不稳当,站着都摇晃。

 但还有比他更不稳当的,应时肆一把扶住了祁纠,两只手架在这人肋下,拍了拍祁纠的背。

 哪个动作都不敢喘气,哪个动作都不敢用劲。

 应时肆扶着他,生怕哪一下不对,就把这人弄散架了:“醒醒——没事吧?”

 祁纠的脸色微微苍白,呼吸清浅,微垂着额头抵在他肩上,听见声音就支撑着想坐起来。

 不算成功。今天这通折腾的确不轻,这具身体的体力没这么好,晕车药又相当容易叫人犯困。

 “不用管……没事。”祁纠说,“把我放这,去睡吧。”

 应时肆:“……”

 应时肆觉得他这话是故意的。

 这人自己坐都坐不起来,一松手就栽下去了。

 他真把人放这,就得跨过躺在地上的祁纠,走来走去、洗漱睡觉。

 应时肆只谋财不害命,干不出这么缺德的事,两只手架着祁纠,小心地帮他往轮椅里靠回去。

 他看祁纠蹙眉,眉宇苍白渗汗,猜这是受不了太大的声音——那辆车就是,声音轻得都有点离谱。

 应时肆只能把声音也放轻,他活了快二十年,这辈子都没这么轻声细语地跟人说过话:“送你上楼。”

 “好了,好了。”应时肆扶着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有用的办法,只能小心地轻轻给祁纠拍背顺气,“活该。”

 他还用了个书里学的词:“自作孽,不可活。”

 拿个破书逗他,没想到他看这么慢吧。

 应时肆莫名生出点骄傲,又觉得这骄傲相当离谱,自己摇了摇头,扶着祁纠靠回轮椅。

 他不敢立刻松手,祁纠身上的西装微敞,衬衫板正扣到最上,微垂着头颈,整个人靠在他穿了t恤的肩膀上。

 应时肆愣愣站了一会儿,摸索着替这人顺气的手停了停,自己的气不太顺了,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斯文败类……也总得有个度。

 应时肆小心地揽着祁纠,让这人在轮椅里别晃,单手拨着轮椅,送他去电梯。

 这年轻东西。

 都长成这样了,怎么就不是个好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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