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36 章 关窗户也行

 他的殿下身上滚烫,气息也是烫的,掌心却凉,手指更是冷得像冰。

 这要补血,要多吃滋补的东西,要身心放松,要多睡觉……少说也要经年累月。

 要经年累月,日日精心调理,长久下来,方有那么一丝希望能够补足。

 老大夫是这么说的。

 郁云凉当时听着,面上不显,却只觉头重脚轻、背后冰冷,眼前几乎泛起黑雾。

 那个时候他满心里想的,全是这要补多久、经年累月是多久,有没有什么立刻就能见效的办法,究竟怎么能让他的殿下快些好起来。

 可祁纠这么一说,郁云凉居然也不那么慌了……甚至忍不住开始盼着那个长久的“经年累月”。

 经年累月,日子还长。

 长到没有什么太着急的事,陪他的殿下睡一觉,陪他的殿下醒过来,看见是个阴沉沉的雨天,那就倒回去再睡。

 睡醒了,慢慢喝一点汤、吹一点风、晒一点太阳,在檐下捧着药酒放松啜饮,雨天就懒洋洋什么也不做的“日子还长”。

 ……哪来这么好的事。

 要积几辈子的德,才能遇见这么好的事。

 “好乖。”祁纠察觉到他跟着放松,稍有力气的手就遮着他的眼睛,轻轻摩挲,“闭眼。”

 郁云凉跟着温顺地闭上眼睛。他眼睫又渗出湿气,被被掌心柔和的力道捻去,又被冰凉的手指抚上太阳穴。

 祁纠慢慢揉着他的穴位,手上力道渐微,那只手滑落下来,就被郁云凉抱住。

 狼崽子比什么时候都乖,不偷跑也不偷醒,听话地闭着眼睛,把那只手藏在怀里。

 ……

 他们就这么又无所事事睡过一个早上。

 睡到午后,果然雨还没停,天色晦暗柔和,像是时间不曾变过。

 郁云凉被这一觉睡饱,茫然张开眼睛,撞进祁纠眼睛里那点琥珀色的光采里,几乎想要去给漫天神佛磕头。

 祁纠正捏了片柳叶逗他,被狼崽子滚进怀里拦腰抱住,忍不住笑:“做了好梦?”

 “没做梦。”郁云凉

不眨眼地盯着他,“一醒了就高兴。”

 祁纠这一觉也睡得舒服,他身上的高热退了,虽然力气没多少,但好歹手脚不至于再发软。

 祁纠拍拍郁云凉的脑袋,主动挑位置:“门口那一块儿,往西两尺三寸,有片太阳光。”

 狼崽子眼睛都是亮的,抿了嘴角用力点头,又紧紧抱了下祁纠,跳下床跑去搬椅子、铺裘皮。

 这些天下来,郁云凉早就忙得得心应手,几乎用不着特地停下来思索,就已经弄好了个赏风观雨的好坐处。

 郁云凉跑回房,仔细给祁纠穿好外衫、系上厚实披风,小心翼翼地扶着祁纠从榻上下来。

 “扶稳了。”祁纠对自己大约有数,靠着狼崽子的肩膀,“别慌……”

 他话音未落,眼前视野迅速叫黑雾吞噬,短暂失去知觉。

 郁云凉抱着无声无息软倒的人,真的格外镇定,只是收紧手臂一动不动牢牢抱着,叫祁纠歇在自己肩上。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祁纠慢慢醒过来,呼吸心跳都慢慢平复。

 他额间渗出些冷汗,被郁云凉攥着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

 “殿下气血太弱了。”狼崽子跟他讨价还价,“要喝一勺汤,要喝半碗补血益气粥。”

 祁纠相当豪气:“都喝,再给我弄半碗药。”

 郁云凉紧紧抱着他,听见祁纠的话,就忍不住跟着露出一点笑容,抿了嘴角用力点头。

 他把祁纠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祁纠慢慢地走——郁云凉知道祁纠想自己走一走,所以把力道放得极小心,等着祁纠迈步。

 短短一段路,走到门前那片阳光里,祁纠的力气刚好差不多用完。

 郁云凉抱着他,扶祁纠靠进铺了厚裘皮的躺椅里,又揽住祁纠的背,仔细帮他顺气。

 “不要紧。”祁纠咳了几声,精神很好,“我这不是健康多了?”

 郁云凉被他引得微微笑了,又低头,把祁纠垂下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是,殿下一日比一日好。”

 祁纠挺满意小公公的捧场,把那片柳叶拍进他手里。

 郁云凉立刻仔细收好,又把祁纠的手放在膝上,取过薄毯,一直覆到祁纠的肩膀。

 他没立刻出门,陪着祁纠看淅淅沥沥的雨,春雨把院子里洗得干净,柳叶青翠、春草茂盛,一片喜人的生机勃勃。

 “殿下。”郁云凉忽然问,“你想不想看练箭?”

 祁纠正看雨水从柳叶上淌下来,听见这个,就收回视线:“下雨也练?”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下雨也能练。”郁云凉说,“再说这雨很小。”

 祁纠现在的身体,能打发时间的事不多,连看书也吃力……可只是看雨水浇叶子毕竟太无聊了。

 郁云凉不知能找什么给祁纠看,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出练箭:“我穿件蓑衣,再戴斗篷,不会淋湿的。”

 祁纠想了一会儿,笑了笑,朝他招了下手。

 郁云凉立刻伏到躺椅旁,抱着祁纠的肩膀:“殿下。”

 祁纠没力气的时候就不怎么说话,点了点头,示意郁云凉帮忙扶着自己的手臂,伸到檐外去接雨水。

 这雨的确不大,但檐上还是积了涓涓细流,沿着瓦楞蜿蜒流淌,滴滴落下来。

 下了半日的雨,瓦片上的薄尘早被洗干净了,落下来的雨水已经十分干净清澈,近于澄清。

 祁纠接了半掌心的水,叫郁云凉盯着,手腕使了个不含内力的巧劲。

 郁小公公盯得专心致志、眼睛一眨不眨,被水猝不及防浇了一脸:“……”

 “……”郁云凉:“殿下。”

 祁纠靠回椅子里,笑得咳嗽。

 他现在虽然不发热,但高烧留下的症状没那么快消退,凉气进了喉咙还是会咳。

 郁云凉立刻替他顺抚胸口,又攥着袖子抹脸,越抹越好笑,伏进祁纠怀里替他暖着胸口,闷声笑个不停。

 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没了,什么拔毒、什么生死……暂时都要先往后放放。

 他在这场雨里被他的殿下浇了一脸水。


 郁云凉笑得肚子痛、手脚都发软,深吸了几次气,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殿下,这也是暗器的手法?”

 “这不是。”祁纠总算逗笑了狼崽子,眼里笑意多了点,剩下那几颗水珠拢进手指,重新以巧劲射出,“这个才是。”

 这几颗水珠飞出去,恰好击中水线,竟叫檐下落的那一线流水飞溅,迸出几朵小小的水花。

 郁云凉这次才真是睁圆了眼睛。

 “没什么用。”祁纠说,“不动内力,靠巧劲,练着玩的。”

 郁小公公最近越来越上道,立刻抱住他,握住他的袖子:“殿下教我。”

 祁纠问:“交多少束脩?”

 郁云凉抿了抿嘴角,把空荡荡的袖子翻给他看:“束脩是交不起了,我卖身给殿下罢。”

 祁纠算了算账,觉得不错,翻过手掌,等狼崽子自己乖乖把爪子搭上去。

 他把要领教给郁云凉——其实没什么特别稀奇的功夫,只要找到窍门,剩下的全是多练。

 多练很好,多练能打发时间,能牵扯精力。

 狼崽子需要做些这种事,不能把所有心神都牵在他一个人身上,随他喜随他忧,见他好了才活过来。

 祁纠慢悠悠讲诀窍,拢着郁云凉的手,教他怎么使力气。

 那只手本来很凉,但因为郁小公公跟他挤在一个躺椅里头,热乎乎抱着他的手,也就慢慢暖了。

 “我每天都练。”郁云凉牢牢记住了,冥思苦想,给这门功夫找了个能派上用场的地方,“等回头……灭蜡烛,就不用下榻。”

 祁纠还真没想过这么用,被他打开思路,也想了想:“关窗户也行。”

 他们两个凑在一张椅子里琢磨,从不用下床就能关窗户,一直琢磨到不用下床就能放帐子、落床帷。

 系统:“唉。”

 祁纠正哄狼崽子,莫名其妙被系统在内线敲:“干什么?”

 “没事。”系统有点忧愁,抱着培训班的笔记,“你们继续讨论。”

 祁纠不知它愁从何来,隐隐约约在笔记本上看见“洞房花烛”,就给系统批了点经费,让系统放心去怡红院玩。

 他这儿没什么事,等把狼崽子哄得立了耳朵、抬了头,有精神甩尾巴了,就准备再睡一会儿。

 系统抱着一线希望:“抱着郁云凉睡吗?”

 “哪有得抱。”祁纠刚和郁小公公商量好,“他要去买药买菜,回来做饭,我自己睡。”

 郁云凉得出个门,去外头跑一圈回来,把接下来几天的食材药材都置办全。

 等饭做得差不多,祁纠刚好睡醒,就能喝上热腾腾的补血益气粥。

 等这次毒发彻底结束……祁纠身上再有些力气,就能躺在郁小公公亲自赶的马车里,一块儿出去透透气、看看热闹,赶个祭春祈神了。

 京城的祭春祈神很热闹,不光有大集可赶,还有烟火、有散曲百戏,数不清的人往水里放河灯。

 浑河是京城百姓的叫法,它原本和上面那座桥的名字一样,叫“无定河”,本朝定都后认为不够吉利,就改成“永定河”。

 心里有所求的人们,就愿意信这种事。

 写好的河灯放进永定河里,随水漂流,只要一直不翻覆,灯上许的愿就能实现。

 ……

 “行。”系统听完这两个人的宏愿,背上书包,和他道别,“我去怡红院了。”

 祁纠随了一个铜板,给它践行。

 塑料布都不哗啦哗啦响了,院子里就比刚才更安静。

 雨丝落地几乎无声,柳枝轻柔,墙角的桃树前几天冒了骨朵,也在这场雨里被浇开花瓣。

 等系统回不定等秋天能吃到桃子。

 看着怀里的狼崽子专心致志练习手法、模仿力道,祁纠就觉得挺欣慰,收拢了下手臂。

 郁云凉立刻停下动作,仰起脸:“殿下。”

 “练你的。”祁纠说,“给我抱会儿。”

 郁云凉立刻温顺贴近。

 他靠在祁纠怀里,认真练祁纠教的手法,偶尔能弹出去几个水点,大

部分时候都还是会失误,飞溅的水花没个定处。

 祁纠都被暗算了两回,拿袖子抹了脸,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教郁云凉这个:“……”

 郁云凉脸上的水比他多,自己抹了半天,又觉得好笑,自己拿帕子擦了手,埋进祁纠肩膀里笑个不停。

 “行,今天练到这。”祁纠也被他感染,笑着咳了两声,“把碗拿过来,陪你喝点酒。”

 郁云凉微微点头,闭眼在他肩上稍靠了靠,就很精神地跳下躺椅,跑去拿酒壶陶碗。

 他喝加了姜片的黄酒,祁纠喝加了酒髓的甜酒汤。

 祁纠这会儿的精神不错,自己就能端稳酒碗,慢慢抿了一口,温热酒浆在喉咙里润了润。

 郁云凉成天自己琢磨,已经把甜汤铺老板的方子买了,又往这里面放了枸杞、红枣、莲子肉,酒髓也重新熬制,加了何首乌和赤芍药。

 是酒是甜汤不知道,味道倒是不错,喝着体验相当丰富,就快要比上八宝粥。

 “挺好喝。”祁纠被狼崽子趴在膝上,一眨不眨盯着,给出客观评价,“下次红糖少放两成。”

 郁云凉的眼睛亮了,抿了下嘴角,牢牢记住。

 祁纠扬了扬手里的酒碗,既然是雨中对酌,怎么也要把流程走全,该碰一下。

 郁云凉挺直腰身,端起自己的那一碗热黄酒。

 “起,“跪着不凉?”

 郁云凉摇头。

 地上不凉,他很想这么喝……他见人家的合卺酒是这么喝的,只不过那要用很苦涩的葫芦瓢装,他不舍得。

 祁纠喝的药太多了,郁云凉不舍得再叫祁纠多尝一点苦。

 雨丝叫风吹斜,有些朝他们这边落过来。郁云凉撑着地面,想要挪动身体替祁纠挡一挡,肩颈却被拢住。

 “挺好。”祁纠说,“这雨不错。”

 于是郁云凉就觉得这雨不错,他捧着酒碗抬头,微微屏着呼吸,很郑重地把它捧到祁纠手边。

 祁纠身上覆着薄毯,很放松地靠在躺椅里,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是这些天罕有的好气色。

 他单手端着酒,在郁云凉那碗酒上轻轻一碰,又蓄了会儿力,低头喝下一口。

 郁云凉大口喝下自己的那碗酒,他背后有风、有连绵细雨,祁纠选的地方最好,有一点太阳光。

 郁云凉想不出更好的日子了,这都是他在戏文里见的——他把自己的酒喝完了,就把碗放在一旁,很利落地站起来。

 郁云凉帮祁纠扶稳酒碗,让祁纠完全不必着急,就着眼前的景色,有一口没一口慢慢地喝。

 他守在躺椅后面,拢着祁纠的肩膀,和祁纠一起看雨水打在柳叶上……看那一点云彩被挤开个窟窿,太阳从里面探出些金光。

 天地见证,只看过戏文的郁小公公闭着眼睛,无声在心底默念,他想这大概就是天地见证。

 天、地、云、雨都看见了,这是他的殿下。

 他的祁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