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好乖

 郁云凉信了,于是就去找办法,把自己磨成更好用、更锋利的一把刀。

 但这路子好像错了。

 郁云凉杀了所有叫他不舒服的人,按照学来的法子向上爬,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连那个“一人”,也只不过是随手推上去的牵线傀儡。

 这些事,上辈子的郁云凉都做到了,却还是不好受,很不好受。

 夜半三更,从梦魇里惊悸着醒过来,权倾朝野的郁督公和那个蜷在墙角的小宦官……没有任何区别。

 终于想明白这件事后,郁云凉就不再怎么睡觉,每天夜里在京城中走,思考自己究竟弄错了什么。

 一定是弄错了很重要的事。

 错得南辕北辙,错到回不了头。

 落进水里丧命的那天,郁云凉其实只是站在一棵柳树下出神……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很柔和的力道,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

 这种力道叫他惊醒,早已彻底倒空的胸腔里,有什么跟着茫然醒过来,慌张四望。

 什么也没有,身后只是棵被风拂过的柳树。

 那天夜里……郁云凉就忽然不再想活了。

 祁纠掬起一捧水,淋在少年宦官冰冷僵硬的脊背上,摸了摸他的头颈后背,低头问:“现在呢?”

 郁云凉回答不出,慢慢摇着头,用恢复的一点知觉抬手,去给祁纠解早叫血洇透的绷带

 他的动作极小心,先反复用皂角搓过手,再学着祁纠的样子,把药先在手掌里用温泉水化开。

 他确定了手上足够干净,除了药什么都没有,才把它们给祁纠涂上去。

 这药既能化瘀、也能止血,配合着这一处温泉水,可以让伤口尽快痊愈。

 温泉水的热气蒸得他喉咙肿痛,眼睛也疼,视线几次变得模糊。

 “殿下……”他哑声说,“该配良人。”

 郁云凉把药给祁纠的伤上好,就把手收回来。

 祁纠对他越好,这种想法在郁云凉心里,就变得越明显。

 明显到不容忽略。

 祁纠该穿最干净的衣服、坐最舒服的马车,配最清白端方的君子。

 祁纠就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小公公要为我做君子。”

 郁云凉怔了下,几乎变得苍白木然的脸上,漆黑眼睛慢慢动了动:“……什么?”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怎么行。

 祁纠要配的,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最好的君子。

 他可以一辈子跟着祁纠,一辈子照顾祁纠。

 郁云凉垂着眼睫,他被这种念头磨得胸口生疼、几乎鲜血淋漓,却又自虐似的更拼命去想,那得是什么样的清风朗月、君子端方。

 这种痛楚折磨了他相当久,久到他像个木偶似的,被祁纠在背上轻轻一拂,茫然着醒过来。

 祁纠在洗澡这件事上挺利落,趁着郁小督公盯着水面发呆,已经把自己洗干净,又研究明白了那些皂角。

 ……郁云凉回过神之前,祁纠已经顺手把甜汤喝了、把丸药吃了,还把他也洗了一遍。

 温泉水汽蒸腾,在日光下升起雾气。

 祁纠坐没坐相地歪靠在池

 边?()_[(.)]???*?*??()?(),

 闭着眼仰面躺着()?(),

 看起来懒洋洋很是舒服。

 郁云凉却不上当()?(),

 他记得方才拂在背上的力道——那不是在唤他。

 那是因为实在力竭()?(),

 手撑不住地滑下来,落进水里之前,无意识的轻微碰触。

 郁云凉伸手抱住祁纠:“殿下。”

 祁纠睁了睁眼,像是困极:“……嗯?”

 郁云凉不信他只是困了,身体前倾,将脸贴上祁纠的脖颈。

 祁纠的心脉很弱,根本经不住过劳——此刻这人脉搏极快、喘气费力,俨然是又把力气甩手掌柜似的全耗尽了。

 “殿下。”郁云凉忍不住头痛,“你又干什么了?”

 察觉到这人居然累得连喘气都费力,他开始后悔刚才出神太久。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走神?明明这人一时半刻不盯着都不行。

 郁云凉懊恼地用力咬了咬嘴唇,将手按在祁纠的胸口,极为小心地斟酌力道。

 他用不知从哪学会的频率,一下接一下,规律地按压祁纠胸口,谨慎地帮祁纠缓过力气:“殿下在折腾什么?”

 他是带祁纠来泡温泉的,不是让祁纠在温泉里锻炼身体。

 这人是怎么能累成这样?

 是在温泉水里打了套拳法吗?

 祁纠笑了笑,懒洋洋靠着郁小督公的手臂,摆明了要蒙混过关,偏过头打了个呵欠:“没事。”


 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对彻底洗干净的手感很满意,顺手拽了拽:“扶我回去?困了。”

 郁云凉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扶着祁纠在池边靠稳,自己去取大块的软裘皮和棉布。

 他湿淋淋地出了温泉,把自己草草擦干了,换上套衣服快步回来,看见水面时却蓦地一愣。

 ……他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祁纠也仰靠在水里,垂着的手摸着他的影子。

 这人分明是累得连动也没力气,心情看着却又很好,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睁眼,朝他招手。

 祁纠把他洗干净了——祁纠甚至还拆了自己的发冠,顺手帮他束扎发髻,代替簪子的是根顶着嫩叶的细柳枝。

 祁纠把他打扮得干净利落……像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

 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日间习武、月下读书,专心练箭御马,一心等着长大成人,长成这世上最端方的君子。

 一心学做良人。

 “……不是这样?”祁纠慢慢睁开眼,还挺惊讶,“清风朗月,君子端方……这可有的学了。”

 郁云凉的腿上忽然失了力气,他跪下来,打颤的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发着抖,用力抱住祁纠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祁纠攒了会儿力气,抬手帮他擦眼泪

 “从今天起,你就该跟着我上课。”祁纠挺严苛,“学不学?”

 郁云凉不敢说不。

 在祁纠问到第三次时,他再不敢不回答。

 不回答这人就一直问——祁纠累得太过,说话的中气已经不足,胸腔轻微震颤,分明是就快压不住咳意和翻涌的血气了。

 即使是这样,祁纠还在很严格、很耐心地问他。

 郁云凉大口喘气,他哑着嗓子,低声哭着说:“学……”

 祁纠问:“学做什么?”

 “学,学做君子。”郁小督公哭得几近崩溃,“我学……”

 那种让他受不住的、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又不讲道理地犯上来了……

 ……只是这次又不一样,和过去每一次都不一样。

 用身上的疼压不下去,用什么都压不下去。

 这种疼要在他的胸口扎根。

 这种疼要逼他在空荡荡的胸膛里长出一颗心。

 他要先长出一颗心,再把这颗心捧给祁纠。

 ……

 柔和的力道抚着他的头颈后背,这次不再是风吹起的柳枝了。

 祁纠被他从水里扶出来,靠在他身上。

 在温泉里泡出暖意的手拢着他,祁纠抬手,帮他把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好乖。”祁纠轻声说,“别难受了。”

 “扶我回去吧。”祁纠说,“咱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