煅庚 作品

第 12 章 他弄伤的是祁纠。

 他迟早要被这个骗子气死。

 “担心我?”祁纠陷在枕头堆里,慢悠悠翻过手掌,勾勾手指。

 他没力气抬手,只能辛苦叶白琅低头:“多大点事,养养就好了。”

 叶白琅神色仍阴沉,瞳孔晦暗未名,却依然被那只手勾过……近点儿,我能醒着的时候不多。”

 节能模式,顾名思义,为数不多的那点能量得省着用,不能平均分给每天二十四小时。

 祁纠和系统商量出来的结果,是每天拿出十六个小时休眠,剩下那八个小时,自主性就能强很多,至少不用这么废人一样躺在床上。

 祁纠工作挺辛苦,倒是不介意这么躺一躺,优哉游哉地晒晒太阳,抽空往叶白琅身上插一两根金手指,坐享提成。

 但叶白琅似乎相当介意他变成这个样子。

 介意到现在的黑化值依然起伏不定,只是看着祁纠的轮椅,都像是在看什么极为憎恶的仇人死敌。

 “咱们得约法三章。”祁纠说,“不准糟蹋身体,不准不睡觉,不准不吃饭。”

 严格来说,前者其实包含后两项,但祁纠客观衡量,还是要单拿出来做要求。

 否则这狼崽子真敢去不吃不睡,每天蹲在床边,守着他不定期醒的那八小时,再往嘴里灌什么号称能让人龙精虎猛的保健药。

 叶白琅蜷在他的手底下,很瘦小的一团,尖到挂不住肉的下颌抵在手臂上,闷不吭声点头。

 祁纠特地明确:“我说你。”

 叶白琅:“……”

 叶白琅有些烦躁,一下一下抠着掌心的伤口,沉默了几秒钟,才又慢慢回答:“……哦。”

 “记住了就有奖励。”祁纠赏罚分明,“办公桌,第三个抽屉,打开,帮我拿个创可贴。”

 叶白琅怔了下,他像是没能立刻理解祁纠的话,好不容易理解了,又不舍得从祁纠手底下挪开。

 祁

纠揪他头发:“三。”

 叶白琅:“……”

 “二。”祁纠摸索着又找了一根,“快去。”

 头发可比眼睫毛好揪,他都不用系统监控辅助,一抓就是一大把。

 叶白琅被揪得气急败坏,捂着脑袋,刚要从床上跳下去,又被祁纠一把薅住:“不准光脚。”

 叶白琅快要气疯了,下意识脱口质问:“你是不是又骗人,其实根本就是装病,什么都能看得清?!”

 不然为什么不论他怎么做、怎么说,都能被这个烦死人的骗子抓包,还一抓一个准?!?

 这话被吼出来的时候未经斟酌,出口后才卷起铺天盖地的后悔。

 叶白琅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脑子里像是有岩浆滚着涌,牵连着脸上也灼烫,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做什么,既觉慌张,又无端绝望忐忑。

 ……他对祁纠说了什么?

 “……狼崽子?”

 祁纠听他反应不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被叶白琅仓猝扶住。

 系统被叶白琅一脚踢进了床底的地板缝,正在努力往外拔自己,祁纠没监控可看,暂时不知道叶白琅怎么了。

 但叶白琅的问题至少他还能答。

 “没骗你。”祁纠保证,“这次真没骗你,是真的看不清了。”

 他下意识对叶白琅掩饰这件事,会尽力照声音找准落点,哪怕眼前只有模糊的色块、光影,能睁着也尽量不闭上。

 ……但这样简单粗暴地说开也不错。

 祁纠也不想等肿瘤完全压迫视神经,视野彻底一片漆黑以后,还多此一举地睁着眼睛。

 毕竟到那个时候,对他这具差不多也到头的身体来说,睁着眼睛也是要耗能的。

 “我耳朵还行,听见动静就知道你在哪,在干什么。”祁纠耐心地向他解释,“再说了……你光不光脚,我不知道吗?”

 要不是人类社会不穿衣服鞋子算耍流氓,祁纠这些天来,甚至已经开始有点神神叨叨的疑神疑鬼倾向,总怀疑这狼崽子没准会脱光衣服钻他怀里。

 ……罪过。

 祁纠被自己的念头吓得骇然,深觉一定是受了叶白琅传染,托还在床底挣扎的系统回总部,立刻替他购买一整箱单身口服液。

 叶白琅定定地站在床边,牢牢抱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呼吸比平时粗,喉咙里压着罕有的涩声。

 “想什么呢?”祁纠这会儿的力气就比刚才足,抬起手,沿着这狼崽子的鼻梁向上,一路摸到乱七八糟的短发,“去啊,哥给你贴创可贴。”

 他有意逗叶白琅,点点手底下冰凉的脑门:“带大黑翅膀的。”

 之前那段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一口气直接画了好几百个。

 只要叶白琅别发疯,不没事拿小刀碎玻璃划拉自己玩,应该够用到他死后的三五年了。

 叶白琅视线愣怔,木然地受他吩咐,小心地扶着祁纠慢慢躺好,穿上拖鞋,去开祁纠说的抽屉。

 ……

 叶白琅捏着创可贴,站在离床一步之隔的地方,屏息看着祁纠。

 他说错了话,祁纠看起来并没在意,心情甚至依然很好,靠在枕头里到处瞎摸。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原本又暖又亮,过去总有让叶白琅觉得刺眼的笑意,现在却蒙上层翳,变得暗淡茫然。

 祁纠受乱摸报应,一时不慎,被晾在床边的热水烫到,迅速收回手。

 祁纠烫得直吸凉气,甩了甩那只手,自己捧着手指头吹。

 叶白琅看着他倒霉,颇感大仇得报,忍不住跟着笑了一声。

 ——随即他就被一种铺天盖地,从未有过的剧痛充斥。

 如果说之前叶白琅的恐惧、痛苦、绝望,是来自于“他可能会失去祁纠”和“他将会被祁纠抛下”……那么现在这种剧烈的疼痛,就是完完全全源于祁纠。

 叶白琅完全忘了自己的事。

 令他感到痛苦的内容,也不再和他自己有关。

 他捏着一张画了黑翅膀的创可贴,看着祁纠,满脑子都是祁纠的病要怎么办



 怎么办,祁纠会病得越来越重,会难受,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会彻底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凭什么不能把他的眼睛摘下来给祁纠?

 凭什么不能让祁纠脑袋里的那个东西,长在他身上?

 他又不怕头疼,又不怕死,凭什么不能让他替祁纠生病,让他替祁纠活这渺茫的一年??

 叶白琅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苦,他喘不过气,用全部的毅力逼自己走过去。

 他把手交给祁纠,让祁纠摸索着给他贴创可贴。

 祁纠把创可贴粘好,挺满意,给自己烫着的手指吹完,顺便也给他吹气:“行了,不疼了。”

 “以后再敢乱沾水乱抠,你就自己贴,我可不管你。”祁纠对着这个不长记性的狼崽子三令五申,“我可就画了那么多,用一个少一个,你这伤一天不好,早中晚就得浪费三个……”

 祁纠的话没说完,他察觉到叶白琅太过反常,摸了摸狼崽子的眼睛,被灼烫的液体引得诧异。

 叶白琅出来:“对不起……”

 祁纠一时不知这话从哪“对不起”?

 他那个代表“人性”的金手指,之前怎么尝试都植入不成功,是不是不小心掉到地上,被叶白琅捡起来吃了?

 ……

 叶白琅尝到喉咙里浓重的血腥气。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切错误都由他造成。在出院时,他从医生那里得知祁纠的具体病况,肿瘤的位置非常不好,无法开刀手术。

 硬要开刀,患者甚至下不了手术台。可即便姑息治疗、输液吃药,当前所有的医疗手段全部用尽,寿命也超不过一年。

 祁纠活不过一年,这是省医院给出的结论。叶白琅不信,又叫人去问去打听,去请专家。

 专家还没回复,叶白琅一路盯着手机,他当初不肯听祁纠的话,学那些“对他的脑袋有好处”的东西,于是现在只能像个文盲一样,在网络上失魂落魄地乱搜乱看。

 有人说这病痛苦得很,头痛欲裂四个字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有人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原本好好的人,得病后就迅速消瘦虚弱,变得不成人样。

 有人说……最难熬的还是病倒在床上,不能动只能听,被冷嘲热讽,受怜悯鄙夷。

 ……叶白琅看了一路这些东西,一直到回家。

 到祁纠上一秒还笑着和他说话,下一秒被他从轮椅里绝对小心地抱起来,就匆忙咽下眩晕掀起的闷哼,心跳变得紊乱急促,无声无息昏厥在他肩上。

 他想把祁纠的病弄到自己身上,他做不到。

 祁纠的病是被他耽搁的,因为他总是不信祁纠的话。

 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没办法吞回自己说出的每一句伤人的混账话。

 过去没人照顾过他的感受,那些人拿他的耻辱当笑柄,大肆宣扬他的经历,想要看他痛苦。

 于是他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像把从来不知鞘为何物的锋利匕首,捅出去就要见血,放肆荒唐、伤人伤己。

 ……

 他后悔了。

 他弄伤的是祁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