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八十九章





住在乾明宫的日子,惊蛰才或多或少感觉到景元帝的忙碌,有些时候直到深夜,他才隐隐感觉有人躺下的动静。




赫连容对这么多事情都漫不关心,看起来根本不在乎会掀起怎样的乱世,可只要他在皇位上一日,还是会认真处理朝务。




这与他刚才血腥的话语又截然不同,真是怪哉。




赫连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是太后惹来的麻烦,如今倒是不剩多少。”




冰凉的手指抚上惊蛰的侧脸。




“你在看什么?”




惊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无事,我们还是去歇息罢。”




许是他看错了。




啪嗒——




惊蛰抬头,下雨了。









“汪汪,汪汪汪——”




惊蛰躺在床上,听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雨水的声音里,还伴随着低低的狗叫声。




屋内只有他一个。




这是惊蛰小时候的住处,相较于正屋,他更喜欢在这里休息。不过,这张床不太能睡得下两个人,于是,赫连容就被他无情地赶到另一间屋去睡。




只是惊蛰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




外头下起了雨。




春雨珍贵,惊蛰听着那雨声滴滴答答,险些要睡着的时候,若隐若现的狗叫声,又让惊蛰惊醒。




他们家的确是有狗洞。




偶尔会有些猫猫狗狗钻进来,不过那多是一些浪荡的小兽,并不喜欢家养的生活,总是停留三两天,又很快离开。




惊蛰听了好一会,那汪呜的叫声不见。




他犹豫了下,坐起身来。




进屋前,他就感觉好像草丛里有东西,只是他们身边肯定跟着人,又没有预警,所以惊蛰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现在来看,那个时候在的,可能是条狗?




惊蛰没有叫人,他对屋子熟悉得很,摸索了会就找到烛台,又翻出了火折子点燃了。




豆大的烛光,得以让惊蛰看清楚脚下。




他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




雨势瓢泼,比入睡前还要大些,惊蛰光是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飘来的雨丝。他从屋后摸了把纸伞出来,眯着眼睛看向院里。




他没再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不过人已经出来,惊蛰还是打算去看一眼。他一手撑着伞,一手举着烛台下了台阶。




踩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惊蛰的衣裳下摆很快就被打湿,他倒是没怎么在意,学着刚才那只狗狗的叫声,“汪呜,汪呜……”他轻轻叫了几声。




窸窸窣窣,好像猛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惊蛰眨了眨眼,反倒是确定真有东西在。




他往墙角走了几步,扫过那些漆黑的暗影,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只可怜兮兮蜷|缩在着的小狗。




它浑身的毛发都被雨水打湿,夹着尾巴,正呜嗷呜嗷地朝着惊蛰低吼,耳朵却是紧紧贴着脑袋,看出来非常害怕。




惊蛰蹲下来看它,它猛地又嗷呜了声。




惊蛰很耐心,直到它不那么怕,才慢慢将伞给挪过去,直到将整只狗都遮住,才斜着架在了树丛里。




那狗懵懵的,抬头看看,又低头闻闻,最后舔了舔惊蛰的手指。




惊蛰下意识抽回了手,寻思着要怎么把狗哄骗进屋,鼻尖就捕捉到一缕古怪的气味。




这味道在大雨的冲刷下,不是那么明显,若有若无的,是有点怪异的臭味。




惊蛰犹豫着,将手指凑到鼻子下,什么都没有闻到。




就算真的有什么气味残留,也早就被雨水冲走。




不过,这点古怪的异样让惊蛰起了警惕,他起身,打算去找另一把伞先,然而在动作间,他却隐隐看到了院子里的奇怪。




显然刚才这只狗在院里撒欢,将不少地方都刨出了坑。




原本还算干净的院落,变动泥泞潮|湿。




借着屋檐下的灯笼,惊蛰勉强能看到桃树下,好似被挖开了一个坑。雨水不断将那些刨起的泥土冲刷下去,到处都是污泥。




惊蛰淋着雨,叹了口气。




这种事,还是留给明天的惊蛰去懊恼,他现在冷得要命。




他只是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一件事。




惊蛰下意识摸向自己腰间,发现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他出来的时候着急,没来得及带上荷包。




“嗷呜,嗷呜……”




小狗低声呜呜,态度好像缓和了些。




惊蛰思考了下,转身大步走回去,趁着小狗没有反抗的时候,强行把它从伞下抱了出来,冒雨带着它小跑回到屋里。




屋内显然比外头暖和许多,就算小狗受了惊,却还是更喜欢这屋内的温度,不愿往外多走一步。




它就立在房子中间,疯狂地甩着自己的毛。




惊蛰痛苦地看着地上的泥点。




罢了。




他又看了几眼,确定它现在状态尚可,转身翻找了一下,摸出他的荷包,又寻了根棍子——如果有铲子会更好——就匆匆出了门。




反正已经淋湿,惊蛰就懒得换衣裳撑伞,他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桃树下,越是靠近桃树,他越是能闻到某种奇怪的味道。




那味




道,也不是臭,可就是若隐若现,仿佛某种怪异的指引。




惊蛰蹲下来摸索了会,终于选好一个地方开始挖起来。土壤被雨水泡湿,又被狗爪挖过后,显得松松软软,挖起来特别简单。




他不过捅了几下,棍子就好似抵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惊蛰眨了眨眼,将雨水眨开,用力敲了敲。




笃笃。




惊蛰索性抛开棍子,伸手去摸,果真在底下,摸到一个类似盒子的东西。他抓住一角用力,雨水太沉,泥水太多,将整个盒子浸得很重,惊蛰踩在泥坑边上,好不容易才将整个拖出来。




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像是在雨水里打滚过的泥人。




惊蛰呸呸了两口,将不小心溅到嘴边的泥水吐掉,这才低头打量着这个木盒。




它看起来很大,大概有,九尺长。




不管长和宽,都是如此。




一个埋在桃树下的盒子。




这不由得让惊蛰想起很久之前,容九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个礼物,埋在你家池子边的桃树下,不过,不知你会不会喜欢,所以这钥匙交给你。()”




一个惊蛰不知道会不会喜欢的礼物?




他并不是真的完全忘记这件事,只是,那天容九说话的模样……有点危险,那种沉重而古怪的情绪凝聚在他的眼底,仿佛是一头可怕的怪物。




惊蛰没忘记,有时候容九会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相较于忘记,惊蛰更觉得自己像是……故意把这件事推开,放到一边,而不是主动去挑开。




那个时候,惊蛰很难出宫。




这就仿佛一个很难实现的承诺。




或许容九也知道这点,才会把东西埋在容府上。




这件事本身都透露着古怪危险。




惊蛰翻找了下,找到了木盒的挂锁,而后,他从荷包里找出了钥匙。




啪嗒啪嗒——




雨水小了点,不过对惊蛰来说,还是很冷。他在水里泡的时间太久。




惊蛰哆嗦着将钥匙对准挂锁,刚刚打开,身后就传来激烈的犬吠声,汪汪嗷——汪汪嗷——()”




那犬吠甚是狂躁,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敌人,又隐约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惧。




惊蛰下意识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步下台阶。




他猛地站起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木盒里到底是什么。




惊蛰感觉到惊悸不安,雨水冰凉刺骨,让他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怎么醒了?”




赫连容的身影从微亮的灯笼下,步入狂雨大作的庭院,他身上的衣物以飞快的速度被打湿,一张苍白冰凉的脸庞在雨里抬起。




“来看你半夜挖坟。”




惊蛰的呼吸微顿,慢慢地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你之前说过的礼物……”他极力忽略男人提到“坟”时的怪异,也下意识带过了那只狗在这里面的作用。




()莫名的(),惊蛰觉得赫连容不会喜欢。




赫连容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深邃得宛如深渊炼狱,他看起来是在笑,却带着冰凉的温度,异常专注地盯着惊蛰。




“……礼物,啊,是呀,一个礼物。”男人微卷的嗓音奇妙地弹了弹,“惊蛰想看,我叫人起出来就是,何必自己动手?”




惊蛰讪笑,如果不是那条狗,他未必会想起来。




“不过,你已经打开了吧?”




赫连容自然地走到惊蛰的身旁,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惊蛰,带着某种异样的低气压。




惊蛰嘴唇动了动:“你是,被吵醒的吗?”




……他记得,赫连容要是睡下后,应该是,不能被吵醒的吧?




“无事。”男人那声音丝滑得有些可怕,“只是如你一般。”




惊蛰:“……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没睡?”




赫连容微笑起来,那甚是好看,以至于惊蛰差点错过那轻柔的声音。




“我一直在看着你。”




那张白得有些病态的脸庞在雨水的冲刷下,虚幻得宛若冰雕,“一直。”




苍白有力的手掌压在惊蛰的肩膀上。




“你不是想看礼物吗?”




比起低头,惊蛰更想晃悠赫连容,让他早点恢复正常,听听那说的是什么话……就在这时,那种若有若无的气味,再一次袭击了他。




那种不似臭味,却又无比怪异的味道让惊蛰的神经刺痛起来。




惊蛰蹙眉,到底还是蹲下来。




他拨弄了下挂锁,将沉重的锁头摘下来,扑通一声砸落到泥水里,信手挑开了略有沉重的木盒。




……一张狰狞,苍白的脸,正正对上惊蛰的眼。




怒目圆睁的表情,突出的眼球怪异如瘤,一颗死状惨烈的头颅,就这么安放在木盒里,被埋在桃树下。




不知沉寂了多久。




……不管再过多少年,惊蛰都不可能忘记这个人,这张脸。




这是黄庆天的头。




——“你真的会喜欢?”




——“不会怕?”




——“记住你的话。”




一瞬间,过往无数的记忆翻涌而来,那些疑点,那些话语,在这一刻叫惊蛰全然明白过来。




赫连容能追杀瑞王,自也能袭击黄家,那肆无忌惮的残酷,从没掩饰过。




只是惊蛰没想过会连整个黄家,也……




“……是你动的手,也是你,让黄家人都……”惊蛰喃喃,带着惊惧的表情,“那不是……”




是黄长存做的,却也不是黄长存做的。




皇帝嗜杀,但少有牵连如此之广的范围……那些猜想好似有沉重的力道,正沉甸甸压在惊蛰的背脊上,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赫连容跟着半跪下来,冰凉的手指抚上惊蛰的脸,湿冷得很,直叫惊蛰几乎感觉不到那触碰的感觉。




他被迫抬头,不再看着那颗狰狞的头颅。




那头怪物,正在笑。




那只手掌分明苍白如玉,却莫名叫惊蛰闻到了无比浓郁的血腥味,那种味道伴随着怪异的气息,变得愈发无法忍受。




“莫要多想,”赫连容愉悦地、低低地说道,“其罪皆在我身。”




惊蛰几乎为此感到窒息。




脸上湿腻着,好似一双血淋淋的手,在摸着他。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冰凉刺骨的话,如同每个字句都带着浓郁的血腥煞气。




“不论是你想,却不能做到的,任何事。”




凡是惊蛰痛恨,憎恶的,他都会为他扫除一切障碍。




不论是不是惊蛰想不想要,但凡有过一瞬的恶意,赫连容都会清晰地捕捉到。




然后,为他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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