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七十章
他起夜撞见刘富的那一天,正是江怀死讯传出来的前一天晚上!
陈密半睡半醒间,的确在刘富的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气。
只不过,刘富原本也喜欢偷喝酒,这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事,陈密再是谨慎,也没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处。
电光石火间想明白前因后果,陈密硬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只是因为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住,更是因为自己险些就要为了这么离谱的原因送死,这无疑让陈密几乎咬碎了牙。
如果刘富不这么做,他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也根本不可能揭露这件事。
刘掌司不是已经打点好了吗?
为什么还要担心这些无谓的事情?
陈密想不通。
就算他猜出来,他也未必会和其他人说,虽然不会接受刘富的贿赂,可他也不是喜欢多事的人,何以至此?
陈密没明白的是,正因为他不会接受刘富的钱财,所以,刘富才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陈密会藏住秘密。
没有任何利益交换的人,刘富不可能信。
正如陈密所说,如刘富这样自私自利的人,难免短视。
廖江把一包东西丢给他。
陈密顺手一抓,将其抱在了怀里,里面叮当作响,可他却很是宝贝。
廖江:“除去那些赃物都各有主人,掌司做主都还回去了。余下的,是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收好。”
陈密下意识点了点头,“……惊……掌司呢?”
廖江:“他还在掌印处。”
他说完这话,却没有走。
陈密狐疑地抬头看他。
廖
()江平静地说道:“你的嫌疑虽然解除,不过在刘富的事情真正有个定论前,你还是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屋舍。”
所以,廖江会亲自将陈密送回去,然后派人守在他的门外,再过些时日,等刘掌司和刘富的事情有结论后,陈密才能自由活动。
听到这句话,陈密的脸色微变,眉间略有焦急,不过片刻后,他闭着眼长出了一口气,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好。”
…
一道俏丽的身影,穿着几乎能遮盖着头脸的鹤氅,叫人看不清楚她的容貌模样,只隐约知道,在这合该是一位女子。
站在树下,她许久未动。
不过,躲在暗处的惊蛰,却是勉强认出来这是谁——敏窕。
她是寿康宫内,太后最信任的女官之一。
当然,他能认出来,还是因为他事先就知道了陈密与她的关系。
不然,依着现在的模样,惊蛰想要认出来也是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像是迟迟没等到她想等的人,那道俏丽的身影微动,仿佛是要离开,却在转身的那一瞬,突然僵住了身体。
地上,不知何时丢着一个紫色的荷包。
躺在地上的那面,正露出那被拆得彻底,只余下布面的字迹。
那一瞬,敏窕的眼里露出鲜明的杀意。
上面写满了名字。
密密麻麻的名字。
有的,惊蛰认得,如陈安,姚才人,陈明德。也有的惊蛰不认识,譬如班洪亮,计子秋等等。
惊蛰不在乎后头的人,可是陈安的事,他却想知道个分明。
他当初猜出来陈安的死可能有问题,到了直殿监后一直追查,却始终没有太多的线索。
陈安死的时间太久,那会惊蛰远在北房,根本不知道内情。
在系统能七天一次的查询后,他才借由系统的口,知道了陈安的死亡,当真不是意外。
敏窕看着地上的荷包,以及那几乎被拆开来,袒露的名单,脸上的表情更为僵硬。
当初将这荷包留给陈密,不过是敏窕给自己留下的一条后路,虽是危险,可是风险却也是值得冒一冒。
太后越来越疯狂,她能活,可她们这些追随在太后身边的宫人却未必能活下来。
她将荷包交给了陈密,不是因为她多么爱陈密,认定他是唯一云云,而是因为,陈密完全远离漩涡。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也就不可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更不可能会猜到,她将这要命的东西,交托给一个局外人。
这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谁会在乎一个杂务司小小的太监?
可万万没想到,机关算尽,却偏是与天斗输,棋差一步。
敏窕摸着腰间的硬物,收敛下眼底的杀意,“出来吧。”把这东西丢到地上,不就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
一道声音沙哑着,从四处来,听不出来多少年岁。
“女官将这名单留
在陈密身上,未免不太|安全了些。”
“装神弄鬼。”
敏窕一个转身,犀利地看向林间角落。
那男声带着几分随意:“这荷包,我选择还给女官,而不是送出去,不足以看出我的诚意吗?”
“诚意?”敏窕冷声道,“何为诚意?”
“我将东西还给你,而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男声沙哑地说道,“不然,不仅是陈密得死,你也活不了。”
敏窕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离开。
那男声,就且当做她接受了。
“这名单上的人,活着的,与死了的,有什么区别?”
“你问下去,就与那些死了的人,没什么区别。”
敏窕弯腰将荷包捡了起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竟是当面烧了起来。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的一丝杀意。
“你要想知道,可以继续追问下去。”
“哈哈,我自是想知道,太后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何必再要和陛下再论长短?只要她安生,不就万事无忧。”那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道,“反正,只要她不乱来,陛下也只会让她好好活着。”
敏窕悚然,这件事,眼前人怎么会知道?
太后如此恣意妄为,如此放肆无忌的缘由之一,的确就在刚才这人所说的话里。
太后有所依仗,这才肆意妄为。
景元帝不会,也不能杀她。
可这只会是一个秘密,只有寥寥几人才能知道的秘密,装神弄鬼这人又是如何得知!
那声音笑了笑,比想象中还要年轻点。
“你胡言乱语着什么?”敏窕蹙眉,“太后待陛下好,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么,太后娘娘捏着陛下的秘密,又打算做些什么呢?”那声音如同催命符响起,“又为什么,总盯着北房不放?”
一字一句,仿佛早就知道所有的隐秘,如同躲在暗处的毒蛇滋滋作响,吐出可怕的蛇信。
就在这一瞬,敏窕的杀意暴涨到了极致,她无声无息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这动作掩饰在氅衣下,无人得见,她缓步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名单上的人,生与死的差别,自然是因为,生的人,投靠了太后娘娘,而死的人,冥顽不灵……”敏窕慢慢地说着,这才开始回答第一个问题,“知道那些秘密,却不能守口如瓶,自然该死,你也一样!”
话音落下那瞬,敏窕已经找到了那人所在猛抽|出了匕首。
与此同时,惊蛰下意识抬起了右手,一想到那袖箭的厉害,又摸向左手的手镯。
以防万一带来的东西,倒是真的派上了用场。
他的指尖,打开了手镯的关窍。
身体,则是往后躲。
紧接着,扑通一声,却是干脆利落得很。
惊蛰微愣,这不对呀?
就算手镯里藏着的迷|药有用,可发挥的速度,却根
本没那么快。
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惊蛰探出头,正对上一双黑沉的眼。
……还不如出意外呢。
容九。
他怎么会在这?
惊蛰缓缓低头,看着地上正面倒下的敏窕,应当是被打晕了。
而后,他又缓缓抬头。
惊蛰如何发觉不了容九脸上勃然的怒意?
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是能流淌出这样鲜明的情绪,惊蛰都不知道该不该夸自己厉害……居然能把人气成这样。
“嗨,容九,”惊蛰尴尬笑了笑,“好巧,你怎么也在这?”
容九冷硬地扯了扯嘴角,“是很巧,”他跨过地上的女人,抬脚朝着惊蛰走去,“你很想知道太后与皇帝的纠葛,想知道关于皇帝的秘密……”
男人的黑眸里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狰狞,声音却是无比平静。
“为何不来问我?”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会让惊蛰知道得,不愿意再知道。
“等等,等等等等!”
惊蛰原本转身要跑,却突然想起他撒出来的迷|药,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一手捂着自己的口鼻,一手朝着容九示意。
“唔药,迷|药!”
容九却仿佛听不到,穿过风雪走到惊蛰跟前,冷声说道:“这对我不起作用。”
惊蛰的袖子挡住了大半张脸,抬头看着容九的表情里满是震惊。
这还是人吗?
眼瞅着容九看起来是要将他拦腰抱起来,惊蛰立刻挣扎着说道:“等下,她还活着吗?”
“她要杀你,你却惦记着她的命?”容九挑眉,那语气听起来匪夷所思。
惊蛰:“也不是惦记,她要是死了,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你以为,你这般就不是打草惊蛇?”
“至少她回去肯定不敢和太后说。”惊蛰理直气壮,“除非她不想活。”
敏窕只敢暗地里查。
而陈密,在刘富事情决断前,不可能离开直殿监一步。
他们两人无法接头,就解不了敏窕的疑窦。
容九冷漠地看着他:“你要如何洗掉身上的怀疑?”
他不可能关着陈密一辈子。
等他们接触后,就有可能会暴露惊蛰的身份。
惊蛰心里嘀咕,容九这是看完了全部的经过了吗?怎么一问一个准。
“我自有办法,你不必……”他那话还没说完,看着男人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看起来是很想掐死他那样,立刻改口说道,“我肯定会来寻求你的帮助的。”
“假话。”容九淡淡说道,“为了让我相信,你只会选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敷衍我,而在要命大事上,你根本不可能会让我知道。”
因为,惊蛰就是这样的人。
他根本不可能让其他人为他涉险。
惊蛰叹了口气:“有时
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不是会读心术?()”怎么他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被人看透了。
男人冰凉的手摸上他的耳朵。
几乎会读心术的人,是你。()”
若不是惊蛰就近乎本能的敏|感,许多事情根本不会这么麻烦。
惊蛰主动抓住容九的手指,轻声说道:“我真的没事,你瞧,我连茅子世送给我的袖箭都带着。”
“那刚才为何不用?”
惊蛰迟疑了一瞬:“用了,她不就必死无疑?”且不说打草惊蛇,这女官死了也不是件好事。
“她要杀你的事,你都轻易能原谅,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原谅的?”容九冰凉的声音近乎崩裂,“你将自己的命,当做什么?”
惊蛰抱住容九的胳膊,“我很在乎自己的命,我还请了侍卫处的石黎帮忙。”他轻声说道,“而且,我也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原谅。”
声音里带着几分幽幽。
“触及你,与我家人朋友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
惊蛰为何死咬着太后的事情不放,不只是为了任务,同样因为,她是黄家人。
他自然,不可能放弃。
“永远不会原谅?”男人的声音古怪地紧绷着,如同一把拉满的弓弦,“是生死不见的不原谅,还是想要杀了他的不原谅?”
惊蛰奇怪地看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然后,又皱着眉思考。
“唔,会恨得想杀人吧。”
至少迄今为止,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动过杀念,是想杀了黄庆天。
“那很好。”
一时间,惊蛰竟是分辨不出,容九说的好,是哪种好。
那种古怪的喟叹,带着一丝扭曲的满意,让惊蛰缓缓地抬头看他,皱着眉说道:“……你,不会背着我,做了什么吧?”
容九捉住惊蛰的手指,轻声细语地说着:“记住你说的话。”
如果恨到入骨时,也一定,一定要杀了他。
“容九?”惊蛰反抓住容九的手,“你动了他们?”他迅速回想着他身边人,一个两个都好端端的活着,一时间又有些茫然。
如果容九不是在说这些,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对?
为什么,容九竟会高兴?
——不会原谅。
容九咀嚼这四个字,看来在做人这件事上,这些无谓的情感,仍是最大的绊脚石。
他冰冷地计算着。
“我会哭。”
蓦地,惊蛰突然说,“我会嚎啕大哭,哭得竭斯底里,哭得发疯,哭得死去活来,哭到呕血……”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容九一把掐住了脸,连带着未完的话,也被堵了回去。
容九苍白有力的手背上,血管有些鼓胀着,如同隐忍的暴戾。
微卷的音韵带着压抑:“就为了这种事?”
“当然要为了这种事。”惊蛰唔呜出声,“我会难过,非常难过,难过到恨不得去死。”
()——我会想,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惊蛰那双明亮的眼睛,是这么说。
咔嚓……
他仿佛听到一声无声的破裂。
仿佛石像碎裂。
一种可怕疯狂的阴暗顺着裂开的缝隙,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几乎摧毁容九的身体,每一次颤动,都会带着心口近乎死亡的悲鸣。
那种情绪如此陌生,几乎是从胸口膨胀出来。
容九近乎捏碎骨头的力道,让惊蛰低呼了声。男人立刻松开了手,下一刻,却又抓得惊蛰死紧。
“我不允许。”
容九阴郁黑暗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暴戾,不行,不可以,绝不允许发生之事。
俊秀的脸庞,白皙的皮肤……这个人充满鲜活的生机,如同柔|软的鲜花,无声无息地在他心口上绽放扎根,完全无视了这里的冰凉荒芜。
很吵,却也有趣。
他以血肉供养着这片花,那根须轻轻拽动,就足以撕扯他的心脏。
他必须活着。
长长久久地,活着。
容九勉强地压下暴虐肆意的杀意,几乎踏碎心里狂暴的怪物,才得以用更为平和的姿态,缓缓松开惊蛰。
他感觉到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切忌情绪激动,越是如此,越是伤身,你还要不要你的命了?”
宗元信聒噪的声音,被男人随意挥开。
“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冰凉的大拇指缓缓抹上惊蛰的眼角,沾上少少的湿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里因为紧张泛出了淡淡的潮气。
那带着血气的话带出来的隐忍与克制,已经是容九拼尽全力,才得以碾碎心里肆虐的残酷冲动。
“……好。”
他会试着,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