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八章 间奏

 李长安压低斗笠,悄然离去。

 …………

 大火几乎烧掉了一切。

 但顽强的人们仍从废墟里收集了物料,修缮了码头和几间仓库。

 仓库太少,不能存货,货船不爱停留。

 褐衣帮便出面与船主商量,保证今夜下了货,明儿一早不过中午便能送达城内各处,不必在仓库滞留?

 如此,富贵坊码头才稍稍恢复了些昔日繁忙。

 今儿天光稍亮。

 天地朦朦未开。

 人们早早聚集在码头,一齐去往城内挑货。

 雾气重得很。

 队伍后面的人要想不掉队,就得时刻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幸亏队伍里没有秃头,否则光溜溜地沉入雾里,眨眼就瞧不见了。

 华翁走在队伍最前头。

 他脱去了平日的宽袍大袖,换上了麻布短褂,汗巾搭在脖子上,肩上垫着三层厚布,挑着一担砖头。

 声音洪亮,唱着码头上的号子。

 他唱一句,后头就跟着唱一句。

 大伙儿随着号子踩着步点儿,随着号子换着肩膀。

 这么一路到城门处,队伍才停下,等候入城。

 李长安一帮子也混迹其中,但挑的不是砖头,而是药饮。自打搬去飞来山,买家们便不肯上门取货,大家伙儿只好重新挑起扁担,送货上门。

 眼下聚在队伍末尾歇息,擦着脸上不知雾水还是汗水,远远听着华翁中气十足地与城门吏讨价还价——这时候,多一分一厘也是好的。

 秀才们不由感慨。

 “华翁雅量既高,又肯躬身贱业,实有古之贤者风范。”

 黄尾却嬉笑一声,悄悄道:

 “这事儿呀,是作给人看的。”

 秀才们不悦:“以华翁威望何需如此?”

 黄尾道:“不是作给咱们看的,是作给城里有钱人看的。”

 大伙儿一时不解。

 “眼前的法子不过权宜,能支撑多久?城里的赈济抠抠搜搜,老汉腰杆硬,学不来低三下四,只好卖卖脸皮。”

 那边闲话聊得兴起,这头李长安两眼放空。

 心思早去到了六井故迹,那幽邃的地下深处。

 早在积善堂那夜,道士对深藏地下的魙巢有了莫大的兴趣,碍于当时情形,没有仓促冒险。

 但也试探着埋下了一个后手。

 窟窿城有意收集完整无伤的尸体,且以这帮恶鬼的作风,自己人也未必会放过。

 恰巧,道士在刘巧婆处寻得几个青瓷摆件,造型精美,凝聚了工匠大量的巧思与心力,若把玩个百十年,或许可物变为怪,是施展喷化之变最好的载体。

 他特意留下几具全尸,以喷化之变夹游犬之符附入青瓷,埋进尸体,簪花汉正是其中之一。

 后续发展不出所料。

 李长安小心尝试多日,终于勾动尸中瓷鼠“苏醒”,窥得其中一二。

 神龛。

 愿力。


 完尸。

 魂魄。

 魙!

 他总觉得自己已隐约摸索到了什么,但瓷鼠身上残余灵性传递回的东西过于朦胧,眼前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不能勘破。

 他恨不得亲身深入一探究竟。

 只是。

 晓得道士身份的几个人总是在劝他。

 华翁说。

 形势已经够糟,人们已经够苦,莫要再多挑混乱。

 黄尾说。

 一旦暴露,生意如何能做?没了生意,大伙儿苦盼的轮回银哪里来?孩子们的衣食住宿哪里来?飞来山群鬼眼巴巴等着的供奉哪里来?

 何五妹……素女聪明的很,道士第一次夜不归宿时,已有所猜测。

 她把道士藏起的血衣浆洗干净,晾干了,整齐叠好,悄悄放在了道士的床榻上。

 什么话也没说。

 世上之事,总是如此。牵绊多了,难免束手束脚,不敢放手施为。

 …………

 “道长?道长!”

 连声呼唤唤回了李长安纷飞的遐思。

 黄尾焦急顿足。

 “不是说好顾着生意,且先忍耐么?你何苦又去招惹它们,再去……”他面上黄毛被雾气打湿,软趴趴贴着脸颊,惶恐得像条落水的狗,“再去杀人呢!”

 李长安心里一跳。

 他怎知道我施法探了魙巢?

 竟莫名有种学生时候被老师抓住看闲书的紧张感。

 不对。

 道士又想到。

 我何曾又去杀人?

 很快,他发现自己不必寻人解释。

 城门前早是一片混乱,人们惊恐地望着城头。

 就像许多天前。

 旭日燎开雾气,现出挂在城上的头颅。

 一颗又一颗。

 鬓耳相接,须发相缠。

 似一大串人头葡萄悬在了城门之上。

 旁边六个血字笔锋凌厉刺眼。

 杀人者,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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