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42 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2)


 如同兰山君从不知晓郁清梧年轻的时候曾是个爱哭的人,她也没想到过钱妈妈年轻的时候,还得过皇帝的一个承诺。

 如今,钱妈妈又把这个承诺用在了王奎等人身上。

 兰山君不由得感到可惜:“多不值得。”

 钱妈妈今日穿了一身新衣裳,她将茄子和豆角都先蒸熟,而后拿着铲勺在铁锅里压压压,将它们都压成一团,再大大的撒了一把辣子进去添味道,“值得什么?什么才是值得呢?我难道还要用这一个承诺换什么前程不成?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哦,能这般出出气,心里痛快痛快就好了。”

 兰山君坐在那里烧灶,凑完柴火,她撑着脸看钱妈妈,笑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钱妈妈:“这句我听得懂,你是夸我来着。”

 兰山君嘴角就没停下来过。晚间郁清梧回来,她道:“我明日要先回镇国公府去,后日进宫见太孙妃。”

 郁清梧哎了一声,“后日我先送你进宫去,但我应比你先出宫,到时候,我就在宫门口等你。”

 兰山君:“若你有事,不必送我,也不用等我。”

 郁清梧:“我无事的。”

 博远侯判死刑后,悬在他心口的事情便算解决了。他也没急着做后面的事情,道:“我之前风头太盛,正要躲躲,这几日都在苏大人那里学着骟马呢,并无其他的事情。”

 兰山君便问:“钱妈妈把他的得意门生逼得跳了粪坑,邬庆川没有去找你?”

 郁清梧:“没有。”

 他顿了顿,笑着道:“这次蜀党攻讦他,齐王舍弃博远侯,站在大义的一端救他,两人就有了来往的缘由,许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他们正在那边你和我和的欢喜,我倒是其次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次的棋盘里,皇帝才是唯一下棋的人。师徒相伐,齐王断臂,蜀洛对争……所有他想要的局面都达到了。

 陛下,委实是个厉害的人。郁清梧在他手下的棋盘里面走了一回,每每回想,都是胆惊心战。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又问:“山君,皇太孙夫妻知晓你的身份吗?”

 兰山君顿了顿,道:“我不太知晓。但皇太孙可能看出来了。”

 郁清梧就想,山君的爪子还真是一点一点伸出来,一点一点摊开给他看。

 他若是不问,想此事了。

 她这个人,既相信他,一片真心对他好,甚至愿意托付后背的秘密与十年的途旅,但又同时警惕得很,始终不肯卸下那层防护之心。

 ——即便两人拥有如此的缘分。

 可他问,她还是会说,想来是他在她心里已经得了一份特殊的脸面,打开了一个口子。

 这也行了。

 他便慢声细语道:“我这几日想到了宋家提亲的背后,可能是皇太孙在出手。但也不能确定。不过瞧着他的行事,他肯定不是愿意出面认你的,那皇太孙妃便极有可能不知道。”

 兰山君笑着道:“你和我想的一样。”

 郁清梧:“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暴露了自己,你的事情,还是不能被人知晓了去。”

 他其实忧心忡忡的,“尤其是不能被齐王知晓,齐王那个人,手段狠辣,比起恨我,他应该更恨段将军。”

 他道:“我是陛下手里的一颗棋子,他还瞧不上我,姑且谈不上恨字,只等着我失去用处后被杀。但你就不一样了,当年他恨段将军,可是恨得满朝皆知。”

 兰山君沉默起,我们能杀掉齐王吗?”

 郁清梧被这句话说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可以。”

 他觉得也许自己可能窥探到了一点山君悲戚的缘由,他承诺道:“山君,你会活着的。”

 “你和我,都要活下来。”

 他说完这句话,再次觉得他和山君的命连在了一起。

 从前,他心里对这个王朝有恨,但恨意太多,最后都不知道该要恨谁。他心里也有天下百姓,但天下太大,他也不知道该去爱谁。

 人的恨意太大,爱意太大,便难免要迷茫。如今好了,他有了山君,便知道要去爱山君。

 山君恨齐王,他就也跟着恨齐王。

 这份恨意和爱意从王朝和天下落回来,变成具体的两个人,他竟觉得安心多了。

 兰山君神色动容。这句话,也曾是她对他说的。

 他们两人相依相伴十月,终于在今晚将话说破了,完完全全的走在

了一条路上。

 兰山君舒出一口气,又说出了那句话,“真是畅快啊。”

 她那股郁郁之气,像最近这般时不时吐一口,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吐干净。

 她心神松快,于是脚步顿了顿,又问出了一个自己疑惑的问题。

 “你知晓我和段伯颜的关系后,为什么不问问我那段往事呢?”

 她说,“人都有好奇之心,你应也有。”

 郁清梧便笑着道:“当年段将军能去淮陵,想来是陛下放过。当年段将军能走到淮陵选择养育你,想来也是放过了自己。”

 “山君,你的师父,叫空名。空空来,空空去,无名无姓,无牵无挂——这并不是段伯颜。”

 “而我……却深受段将军影响,诗词歌赋,文章志向,皆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洪钟万钧,猛虡趪趪……我们虽受同一人所养,却又不是同一人。”

 所以,“我想,等我们闲下家里长辈的时候,我再问你,那时才是最好的。”

 兰山君眸光越发清亮。

 郁清梧口舌便越利。他笑起来,“山君,你知道你的师父,是与你怎么相遇的么?”

 兰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郁清梧就走到一边从梨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来,细细道:“从洛阳到蜀州,从蜀州到淮陵——”

 他在地上画了一条线。

 而后又在这条线的旁边画了一条线,“这是镇国公父子战败,从当年失错捡走你到淮陵——”

 “这两条线,算来时日竟差不多,他就没有时间先找到一座庙,打扫干净后住在里头,再来捡到你。”

 他猜着,“按照脚程,应该先有你被丢在了破庙前,被他捡到了。”

 兰山君的眼眸慢慢的瞪大,郁清梧继续道:“当然,我也可能是估摸错了时间,但依着我对段将军的了解,我估摸着他在先太子死后不愿意独活,去蜀州只是祭奠自己的儿子,祭奠之后,他是必然会去死的。”

 只是,如何死呢?

 他神色怆然,“他曾写,愿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他曾写,愿意撞于高堂,为民请命。”

 可当年他走到蜀州,两样都不占。郁清梧道:“我想,他彼时应当不知道,死之一字,该要怎么写,才对得起当年无数将士鲜血才给他换来的那一件红袍官身。”

 “这时候,他路过野庙门前,看见了你。”

 兰山君呼吸一窒,她瞪大眼睛看看郁清梧,再低头看那两条线。

 她几乎是着魔一般,看着郁清梧的手慢慢动起来。他正将隐喻着她的那条线慢慢的往下一划,而后接在了另外一条线上,“他看着你,抱起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你,最后驻足许久——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但他最后,肯定将你放在佛祖之前,自己撸起袖子,收拾出了一个庙宇。”

 “山君,那应该就是你的家了。”

 兰山君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郁清梧就笑得更灿了,“山君,他很爱你。”

 “——你看,你让他多活了十二年。”

 他虽然没有过问她的过去,但却在心里已经默默推衍了无数遍。

 兰山君差点又要哭了。

 她几乎是带着些急切的语气颤抖道:“——老和尚,是很爱我。”

 “我之前也很倔,但我知道,我在地上打滚,他就会给我洗衣裳,我说要去买书,他即便不愿意出村落,却愿意跟在我的背后护着我……”

 她十二岁前,每一份倔强,都有底气。

 她十二岁后,每一份倔强,却再没人兜底。

 她低头,不肯抬起头。

 郁清梧也不催他,他就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山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她道:“郁清梧,你这个人,真不错。”

 有这么一句话,便是万死也值当了。

 郁清梧送了她回去安睡后,一直都是欢喜的。

 直到——

 钱妈妈一脸奇奇怪怪神色叫住他,“郁少爷,你来一下。”

 郁清梧开颜,“钱妈妈,我这就来。”

 钱妈妈左右看看,偷偷塞给他一本书,“这是我给你留的,别到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郁清梧笑吟吟:“什么书啊?”

 他打开一看,立马又合上了。

 他脸色通红,“钱妈妈!”

 钱妈妈:“我怕放我那里

被看见嘛,便要变成为老不尊了。总是要给你的。现在给你也行。”

 她老人家有好事还是想着人的,道:“我买了那么多书,这本特意叫掌柜挑出来的,最是卖得好。”

 郁清梧急急将书塞进袖子里,恨恨道:“钱妈妈,我这就走了。”

 ——

 第二日,兰山君辞别寿老夫人与钱妈妈回了镇国公府。她久不回来,一回来却要帮着理官司。

 先是慧慧来说她跟母亲最近又吵了几次。都是关于婚事。她抱怨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是一定要远嫁,但我想,我也一定不能只听着母亲的话高嫁。”

 “嫁与不嫁,该是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只盯着门第呢?门不当户不对,我也是不会幸福的。”

 她说,“我总觉得,我不该太着急才是。难道我的一辈子里,除了嫁人,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母亲总是念叨这个,我耳朵都要炸了。”

 兰山君:“我上回让你跟母亲谈一谈,你谈了吗?”

 慧慧:“谈了,我把所有的念头都告诉了她,她当时还哭得死去活:慧慧,我从未想过你会这般苦,我以后不会再跟你抱怨这些了,也不会逼着你了。”

 兰山君:“这不是挺好么?”

 慧慧:“母亲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刚发的誓言,第二日听人家一说,耳根子就又软了,回来跟我哭,一本正经的劝我:你还小,想得不周到。”

 兰山君好笑,“然后呢?”

 慧慧:“我还能不知道她的性子么?只能又哭得更惨一些。”

 可哭得多了,就没有兴致了,连那股多年的委屈也变得四不像起来。

 她便不愿意哭了。她烦得很,“我现在一听婚字,就觉得要吐。”

 兰山君闻言,安抚道:“如此,那就再等等。”

 但朱氏却不肯再等,她拉着兰山君道:“怎么回事?寿老夫人的病还没好?就连说门亲的时辰都没有了?怕不是不肯为慧慧说亲了吧?”

 兰山君皱眉,“母亲慎言,这话叫人听见了,还要说咱们忘恩负义。”

 朱氏刚与慧慧吵了一架,心本就着急,便口不择言起来,“山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慧慧嫁到高门去?你自己嫁了郁清梧,算不得好,便要……”

 兰山君冷冷看向她。

 “母亲,慎言。你若是再这般说话,我明日从东宫回来,便往寿府再住到出嫁了。”

 朱氏:“……”

 她自知失言,却又觉得兰山君这是翅膀硬了,从前还跟她讲脸面,如今却连彼此相和的脸面的都不要了。

 她哭道:“你都不知道,慧慧如今有多倔,根本不听我的话。我难道会害了她么?”

 兰山君却道:“母亲这般的话,该去跟父亲说。慧慧也是他的女儿,你有为难处,该叫他出力才是。母亲这般的话,也该去跟大哥哥和三哥哥说,他们作为兄长,也该努力朝着上走,叫镇国公府的门第重新光耀起来,这样,姐妹们才好嫁。”

 “——如此种种,都不是要逼着慧慧去嫁高门,好叫你出门的脸面光耀些。”

 朱氏彻底傻了。她发现这次回来,兰山君的态度截然不同。她似乎是已经彻底将自己跟这个家分开,连一句抱怨也不愿意听了。

 她喃喃道:“你说寿老夫人病着,可你不是也让她给文渊侯府的大姑娘说亲了么?还是说的庆国公府。怎么,难道你妹妹不能配庆国公府,难道我们家门第比文渊侯府更低?”

 兰山君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母亲今日这一股邪气是从何而来了。

 她好笑道:“这事啊……这可不是我去找庆国公夫人说了就成的。那是她自己就选好的人,我不过是顺手推了一把,不然,你以为我能让她娶谁就娶谁?母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份量。”

 又笑了笑,道:“但且不说她家也没有跟慧慧年岁一般的儿子,等不到慧慧长大,只说母亲和她的关系……实在是算不得好吧?母亲在我们面前骂过庆国公夫人多少回,她又是见面就讥讽我过去的,从不给你面子——母亲想将慧慧嫁过去,可想过慧慧在她手里会不会好过?”

 兰山君不免叹息,“母亲这样,实在是伤人心。”

 朱氏本也是急了才这般说,被兰山君说了一顿,又开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她抬起头,想要递个台阶,却见兰山君眉宇之间,竟没有丝毫气闷。

 朱氏神色一顿,兰山君却站起来,打开

窗户,让光熙和风都进屋子里。

 她晒着煦煦日光,感慨道:“母亲,天下有我们这般并不亲近,无缘无分的母女,自然也有你和慧慧那样亲近,相互在意的。”

 “我与母亲,疏离远走,所以母亲对我如何,我并不在意。只是慧慧在意极了你,便由爱生怨,却又不敢离开。”

 她笑笑,劝诫道:“慧慧不容易的,母亲且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