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日暮途穷





那他自己呢?没钱,没未来,没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债,甚至还没了唯一还算喜欢的工作。




他还有什么?




太糟了,一个这么糟糕的人,南乙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




不能继续想下去了,秦一隅强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样倒掉这一切。




每当心头变得沉甸甸,他就会独自坐公交车,漫无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终点站再换乘。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坟。




到站后,他跳下车,在附近的花店里转悠了一分钟,买了束打折的红玫瑰,然后骑共享单车来到一公里开外的公墓陵园。




雾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艳阳高照,愣是连片云都没有,晒得人睁不开眼。




面对母亲的墓碑,秦一隅一开始说不出什么话,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静静杵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定定地望着墓碑上母亲年轻美丽的脸。




盯着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




隔壁还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听见笑声纷纷侧目,都忘了哭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人们总这么说。但这么多年了,秦一隅站在这里,依旧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人生走向崩塌的那一年,他甚至认为,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一意孤行搞乐队,这是错误的开端。如果真的听妈妈的话,老老实实念书、毕业,按照她的规划生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不会发生那么多争吵,他不会被自己的父亲出卖,不会气到拒接母亲的最后一通电话,母亲不会离开,他也不会出事,年纪轻轻就成了废人。




这世界残忍就残忍在没有如果。




他忘不掉认领母亲的那一天,好像也没办法再站在台上唱歌了。




过去这么久,他逐渐与一些既定事实和解,也接受了无可挽回的命运。这不容易,秦一隅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活生生地割下前二十年那个骄傲、恣意的自己,一刀一刀,再一点点打包扔掉。




然后南乙出现了。




他的出现开始让秦一隅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些被他抛弃的血肉,每一块好像都还鲜活无比,仔细一看,啊,原来它们还裹着跃动的音符啊,一跳一跳的,真吓人。




“妈,你说,他为什么要出现呢?”




“会不会是我精神不正常?”他皱了皱眉,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留存过任何证据,来证明南乙真实存在过。




“最近我总发现一些怪事,一觉醒来,家里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挪了位置,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说会不会,这个人根本没出现过,是我幻想出来的,我在骗自己?”




听到这些话,隔壁那家人慌慌张张离开了,边走边谨慎地回头看,但当事人深陷思考之中,并未察觉。




不过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些神经质的猜想:“不对不对……”




那把伞的确消失了。




对,至少有这一个凭证,这令秦一隅松了口气。




南乙是真实的。




“我就该录下来的。”他跳跃地转换了话题,把妈妈喜欢的花放好,然后盘腿坐下,揪了一根草自顾自说着话,语气懊恼又孩子气。




“他弹得特别好,要是录下来,这会儿就能放给您听了。”




无人回应。




秦一隅干脆躺了下来,躺在墓碑旁边,小孩儿一样蜷缩着身体,用受伤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好像小时候睡在妈妈旁边,抚摸她香香的头发。




他低声絮道:“早点儿来就好了,太晚了,我现在已经……”




话音未落,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开秦一隅前额的头发,柔柔地拂上他的面颊。




于是[做不到了]这四个字被咽了回去。




他轻笑了笑:“您别骂我呀。”




风愈发大了起来,一片花瓣被吹散,落到秦一隅怀中。




秦一隅笑不出来了,手指捻起那一小片柔软的花瓣,顿了又顿,每吐出一个字,就好像从胃里吐出一颗沉甸甸的石头。




“要不还是……骂骂我吧。”




从陵园出来没多久,阳光就被云层遮蔽,他搞不懂是哪儿来的云,来得这么快,就好像墓地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温暖明媚的梦。




从梦里踏出来没多久,天就快黑了。落日红得刺目,像一滴晕开的血。




坐在公交车里,心事颠来晃去,他脑中莫名冒出一个词——近乡情怯。




他怯到甚至不想回到那间出租屋。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走进去,打开那扇门,南乙的脸,他的眼睛,他的bassline……一切都会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越钻越深。




这家他回不了了,只能去周淮那儿打地铺。




平时秦一隅几乎不会来过夜,他习惯一个人睡,周淮见他来了,就清楚这人心情不佳,所以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收拾穿孔工具时,想到南乙在纹身店里说过的话。




“哎,上次那小帅哥要你给他穿耳洞来着,他还来吗?”




昏暗的房间里,秦一隅眼神茫然。睫毛似乎又掉进眼睛里了,很难受。




他揉了揉眼,沉重地上楼睡觉:“不会来了,我说了再也别见了。”




流星划过的瞬间固然令人悸动,但消失之后,夜色只会更黑。




周淮很少听到秦一隅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赌气似的,很烦,也很难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欠你什么……”他自言自语道。




确实欠了,虽然只是一把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