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北海 作品

第11章 金风玉露>>09

 周连锦的工作调任很快,先是电台播音,后是当地演出主持,接着不知什么时候起,应酬多起来,家里总会来不同客人,大都为男性,可能是某个领导,又或者某个商人老板,他们通常有充分理由,或慰问、或吩咐、或工作云云,以一副出师有名的姿态大方走进来,走进一个丧夫的女人家里,坐在沙发上座,打量着屋子,打量着周连锦,打量着里里外外的一切。任锦欢放学回来时,客厅里缭绕着令人不适的烟雾,烟蒂插满烟灰缸,还有洪亮吵闹的男人说话声,外婆让他回自己屋看书,而他的母亲似乎五感封闭,只留下漂亮得体的笑脸应对那些陌生男性的侃侃而谈,为他们添水奉茶。

 风言风语顺势而生。任锦欢听到的第一句流言出自同桌口中。小孩子并不知道话语背后的真实含义,多是在家中饭桌上听自己父母说起,然后鹦鹉学舌讲给同龄人,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残忍。流言中的许多用词是成年人口吻,肆无忌惮窜到孩童世界,任锦欢直觉那并不是什么好词,仿佛在被很多人审视偷窥。

 但这并不是他最在意的。

 收入改善后,母亲却很少能与他和外婆在一起吃晚饭,他夜晚睡觉时总会留出三分神在家门外,直到听见熟悉的开锁声才放心睡去,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养成浅眠习惯,每晚对这声音的渴望如同在久旱大地里等待一场甘霖,祈祷它早点出现,比起零时,似乎它才是一天终结标志,如果不能出现,那这一天便永远过不去。所幸,他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周连锦每晚会在他假寐时为他掖好被角。

 任锦欢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影集,将那张合影旧照夹了进去,其中还有他母亲在舞团那会儿的记录,周连锦擅民族舞,尤以《孔雀飞来》闻名,雀蓝色鱼尾裙在舞台灯光下渐变成灰青色,她把脖颈仰起,好像是一种天生的使命,于黑色幕布前伸出孤顽的坚韧,不计后果似的。

 他将影集放回原处,周连锦这时敲门进来,拿出一条名牌浅蓝色桑蚕丝新领带,面上平铺着藏青箭矢图案,说出差时看见的,觉得很适合他,又问他要不要购置正装,任锦欢说,有好几套,而且我们行业普遍穿得休闲。

 这倒是真的,周连锦看过他们办公视频,装修设计很前卫,但竟然有员工穿着拖鞋短裤上班,还有人在工位上头戴洗脸发箍敷着面膜,更有一些年轻人穿着她看不懂的奇装异服,这与她多年板正严肃、衣冠鲜丽的主持工作完全不同,她当时颇为震惊:“你们都这么随意吗?你可千万别这样。”任锦欢笑道:“这是少数情况,我要是这样,你肯定不会让我进家门。”

 “不管怎么说,你得穿讲究点,毕竟你现在带团队。”她将领带放在他胸前比试了下,同预期一样,合适好看。任锦欢见她心满意足,想起她当初看完视频,以为那也是自己上班常态后,露出一副如临大敌、天要塌下来的神情,不由笑出声来。她骨子里爱极漂亮,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背后议论都不会让她有半点退却,但若是衣服上的污点、眼睑边的皱纹、头发里的银丝,反而能戳中其软肋,让她烦恼上半天。他的母亲周连锦便是这样一个人。

 “这有什么好笑的。”她知他在笑话自己,微微不满里又有一分被感染的乐趣,渐渐嘴角咧出明显弧度,跟着笑出声。任锦欢随意推开窗户,有凉风在雨夜里吹进屋来,不是十年如一日的江南簌簌声,他感觉风里好像住了个开心的小孩。

 三天假期很快过去,任锦欢临出发前,周连锦往他口袋里放了个护身香囊,是在南禅寺求来的。飞机行程两小时,从秋雨依依的“太湖明珠”到红日西沉的首都机场,他重新回到北京那刻,黄昏时分的干热微风率先贴到面颊,天边半紫半红,航站楼的指挥广播在响起,闪着尾灯的出租车列衔成一条火龙,人人都像是在写字楼里工作,拿着手机步履不停,一开口便是跨国商务……几小时前的安静顿然消失,此刻只有突袭的疲倦感烘了他一身。

 他在出租车上难得小憩一回儿,睡梦里有些记忆延迟冒出来,譬如,周连锦康复后有段时间仍然如之前一样去上班,她说是去舞团,但任锦欢知道,她那时已失业,却不肯告诉他和外婆。又譬如,他每晚的假寐与顾虑其实早就被周连锦察觉,她也不戳破,只是逐渐减少夜间应酬。二人小心顾忌着彼此的自尊与畏怯,在那些近乎浑身崩裂的时刻里达成一种微妙的默契。

 前些年外婆因病去世,丧礼简单操办后,母子 回到家里,有种空唠唠的寂静。再前些年,周连锦单位一些女家属揪着她早前跳舞视频中一个普通动作,说有暗示讽刺意味,闹得她停职了一段时间,再再往前,任锦欢在学校里低血糖晕倒,吓得她以为是什么大病预

兆……不期的意外就像晴日突降暴雨,他们母子在这些“暴雨”中对生活不自觉持有一份被动的警觉,将人前的体面粉饰得足够圆满自然。

 但他还是想起另外一件事――

 那是任书礼去世后的一年,他夜晚起来,听到周连锦房间里传来隐隐啜泣,他透过虚掩房门,看到母亲伏在外婆膝上,脸深深埋进去,黑暗中,她肩膀一抖一抖,像只刚出生的幼兽,卸去所有力量。她已过而立,已生子,也已作为母亲的角色活在这个家里,但彼时彼刻,她在自己母亲怀里又成为了一个狷介的女童。她泣声道,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我要怎么办,小锦要怎么办……

 出租车司机将任锦欢送到小区入口,现在傍晚五点,许多老人出来散步,他忽然听到阵热闹声,好像是在聚集什么,附近停了辆卡车,运着果树植株,居委会人员戴上袖章,正卖力宣传市内推进的“城市有机更新”政策,他想起来,小区里有块废弃土地,荒草蔓生无人打理,中秋时群里发起过志愿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