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今安。
这样闲暇的日子过了好几天,这天闻嬷嬷进叶大人到访了。
“快请到花厅里去。”如约放下棋子,临走不忘吩咐清羡一声,“你自己先玩儿着,我去去就回来。”
孩子乖巧地点头,盘弄那些雕工精美的小棋子去了。
如约整整冠服赶往花厅,眼下叶鸣廊已经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了,登门也不像以前,有诸多忌讳。
见了她,把一个大匣子交到她手上,“衙门里整理余大人遗物,东西都装在里头了,专程。”
如约颔首,让闻嬷嬷把内外的人都屏退,自己比手请他坐,“叶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叶鸣廊从袖袋里掏出个老旧的卷轴递过去,“这是崇北慈幼局的卷宗,我调阅了金鱼胡同出事后,局子里收留的孩童名册,其中有个没有记录姓名没见到送来的人,半夜听见哭声打开门,孩子已经在台阶上了,这情况,似乎和今安正相合。”
闻嬷嬷惶然看向如约,“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如约自然宁肯选择相信,顾不得闻嬷嬷的质疑,只管追问叶鸣廊:“孩子现在人在哪儿?你见过他没有?”
叶鸣廊道:“还在慈幼局里,我已经见过了,看那孩子的眉眼,和老大人有几分像。手背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伤疤,说是进去的时候就带着,应该是当时烫伤的。慈幼局的管事后来取出襁褓让我过目,缎子是上好的,不像寻常人家的用度。这样的孩子来历确实可疑,但我也不敢就此断定,所以先来向夫人报个信儿,等什么时候得了闲,还是亲自过去辨认吧。”
如约心里着急,“崇北慈幼局,这会儿就能过去。”
可闻嬷嬷却拦住了她,“姑娘忘了,今儿有道士打醮,回头还要摆祭台祭奠,您一走,太夫人面前怎么交代?”
如此只能往后压一压了,如约压下澎湃的心绪,定了定神道:“那就明儿吧,大人明儿有空吗,劳烦你带我走一趟吧。”
叶鸣廊说好,“我回去交代了差事,明早来接夫人。”
说定了,他起身告辞。如约把他送到花厅外,朝他行了个礼,他垂首还了一礼,提袍快步往大门上去了。
再回身,如约欢喜地拽住了闻嬷嬷的手,“嬷嬷,咱们找到今安了,他果然还活着。”
可闻嬷嬷并不像她一样高兴,目光游移着,支吾道:“姑娘不觉得这事儿办起找着就找着。真要是锦衣卫带出去的,要送也该往远处送,怎么给送到崇北去了。出城也就二三里的地方,不怕泄露消息,引来杀身之祸吗?”
闻嬷嬷一向不是个擅推理,爱起疑的人,但今天表现有点儿反常。先是阻止她立时出门,现在又得头头是道,和平时判若两人。
如约沉默下烫伤了手。我也在琢磨,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把手挣出来的。”
闻嬷嬷点头不迭,“正是、正是……奴婢觉得这叶大人很古怪,虽说他早前对姑娘网开一面,可事儿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现如今他的心思谁能知道!况且余大人一死,他又成了新任指挥使,这时候万一他急着立功,卖了姑娘,那可怎么办?”
如约经她这么一说,慢慢冷静下来,发现有些事,确实值得仔细思忖。余崖岸在时,至少对他是个约束,他要是思变,还得忌惮余崖岸几分。现在他自己成了指挥使,当初火场外的一拽,已经变得不值一提,除非她自揭身份,向皇帝告发他,否则他有什么可怕的。
大道理厘清了,就要来好好正视闻嬷嬷忽来的失态了。
她试探着问她,“嬷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闻嬷嬷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奴婢和姑娘一条心,怎么会有事瞒着您呢,您千万别多心。”
如约倒也没有强逼,“我是嬷嬷自小带大的,嬷嬷要是知道什么内情却不告诉我,那我可要伤心了。”语毕又调转了话风,惆怅地说,“家里人都死绝了,我只剩这么一个至亲,就算隔着刀山火海,我也要找到他。嬷嬷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算要我为他死,我也心甘情愿。”
这下闻嬷嬷慌了神,“今安的命是命,姑娘的命不也是命吗,再说那慈幼局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五年过去了,哪里分辨得清谁是谁。就凭一个绣缎的襁褓,就能断定那孩子是今安吗?万一认错了,姑娘的一腔情义错付还是小事,着了人家的道儿,那可就糟了。依着我,姑娘还是审慎些,什么崇北慈幼局…我看全是叶大人骗您的,您不能跟着去。”
如约终于切切实实察觉到了里头有玄机,一双眼睛犀利地望住她,嘴上却说得情真意切,“就算锦衣卫给我设了局,为了找到今安,不管怎么样我都愿意冒险试一试。嬷嬷,万一我被人算计,回不来了,请嬷嬷不要难过。内寝的螺钿柜里有个匣子,我的体己全在里头,到时候您带上那个匣子远走高飞吧,或是回乡,或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晚年。只要您有了着落,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
作者有话要说
“余家那头,你替朕好好看顾。”皇帝道,“还有她要找的那个孩子,实在不成就安排上一个,总是多给她一点希望,弄个假的也不打紧。”
叶鸣廊心下不由忐忑,他连找孩子这件事都知道,可见自己要是继续隐瞒下去,等到他主动来揭露,那就什么都晚了。
“是,臣会照着皇上的示下行事。”他俯首道,“明儿臣再往余府去一趟,看看那头有什么要照应的。总之请皇上放心,臣必定妥当把余大人发送了,尽量不叫夫人操心。”
皇帝点了点头,“你回去吧,指挥使一职不能悬空,明早任状就到了。余崖岸手里堆积的案子,照常承办下去,别因死了几个人,就弄得衙门动荡不安。”
叶鸣廊应了,方才行礼退下。
返回锦衣卫衙门,独自一人走上正堂,堂上悬挂的灯笼照着长案后的交椅,乌油油发着冷光。他凝眉看了半晌,没有坐上去,略停顿了会儿,转身走开了。
留在衙门里值夜的千户刑恕上前拱手,“余指挥手底下那几个老人儿,都想辙调往别处任职了,空缺的职位填上咱们的人,往后行事就稳妥了。”
叶鸣廊寥寥颔首,“累了,早点儿歇着吧。”
第二天安排好公务,没等上头发任状,就赶到了白帽胡同。府里念经的声响遍布整个坊院,他进门看,今天吊唁的客人比前一天更多,如约迎来送往,脸色很不好,他便过去接应,“外头的事儿,衙门里会派人支应的。夫人进去歇一歇吧,这么下去,人会撑不住的。”
她的脸显见熬得小了一圈,迟迟说:“那就劳烦大人了。”
一直陪在左右的湘王妃来搀扶她,把她搀进了东边厢房里。
摘下头上的孝帽,她才在圈椅里落了做,不忘招呼湘王妃:“您也歇歇,这会儿上下一团乱麻,请您见谅吧。”
湘王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见外。我昨儿给我姨母贺寿去了,回没就没了。”
如约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湘王妃倒是一点没耽误刺探军情,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道:“才从陕西回来就出了事,别不是和那件事有关吧。”
递到嘴上的话,没有不接的道理,如约为难道:“我也说不好,不敢胡乱揣测。不过我们大人出事儿前一天,饭桌上闲谈起,说庆王关押进了昭狱,家眷要另行处置。”
这是关乎切身存亡的大事,湘王妃愕着眼问:“朝廷预备怎么处置?”
如约乏累地偏过身,靠近她耳边道:“说是家眷一个不留,省得麻烦。我们大人其实心眼儿不坏,还有些同情庆王妃她们,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头下的令,他也没法子。”
湘王妃几乎吓晕过去,“一个不留?庆王生不出孩子,那些女眷能有多大牵扯啊!”
如约叹了口气,“好在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多可怜,白投一回胎了。”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庆王家没有孩子,但湘王有。这要是一削藩,连着女眷和孩子都不得好死,对于湘王妃来说实在是灭顶之灾。
昏头胀恼,湘王妃抚着发烫的脑门子唏嘘,“嫁进帝王家,到底有什么好的。当初聘王妃,京城里头但凡有闺女的人家,哪家不是卯足了劲儿钻营。选上了,全家荣耀一阵子,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小命都未必保得住,早知道这样,还当什么狗脚王妃。”
“各有各的造化吧。”如约道,“寻常官员也保不定事事都好,我如今是孀居的寡妇,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湘王妃凄恻地望了望她,成亲不过三四个月,男人就遭逢意外没了,这命也是够苦的。尤其还听说,昨儿夜里圣驾亲临了,尽挑着没人的时候来,宫里那位心思如此缜密,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妥当吗?
湘王妃挪了挪身子,隔山打牛般说:“余大人身后有哀荣,朝廷也没亏待他,追谥了忠勇公,不枉追随皇上一场。”
如约没有接话,扭曲着唇角笑了笑,这一笑,是非恩怨都尽在不言中了。
这头正说着话,后院打发人老夫人在床上哭得止也止不住,请少夫人过去看看。
如约忙起身赶往余老夫人卧房,老夫人仰在床上,面如金纸一般,看见她愈发嚎啕起来,哭得直捶床板。
她脚下略踟蹰,不敢估量老夫人知道了多少,现在看见她,是不是拿她当仇敌一样。毕竟关于她和皇帝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老夫人并不是个糊涂的人,蛛丝马迹窥出出来。
“婆母……”她挨到床前,小心翼翼道,“您节哀吧,仔细身子。”
出乎她的预料,余老夫人倾前身子抱住了她,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元直对不起你,你才进门三个多月,他就这么撒手去了,叫你一个年轻妇人,往后可怎么办!”
如约五味杂陈,眼泪也泼洒下来,哽声道:“婆母放心,他虽不在了,我照旧还像以前一样孝敬您,伺候您终老。”
余老夫人听后,哭得更是震心,“咱们娘两个一样的命苦,我没了儿子,你也没了父母,往后就相依为命吧,好好支撑门户,千万不能让这门头倒了,惹人笑话。”
也许这就是老夫人的高明之处吧,心里什么都知道,但还是可以忍辱负重,尽力地笼络住她。
如约终究不是个薄情的人,十五那晚余崖岸说出许家灭门时的惨状,她曾想过不欠余老夫人什么,她只是把余崖岸加诸在她身上的痛,照原样奉还罢了。可事儿真出来了,看老夫人难受得这样,她又觉得愧对她,心里像刀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