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哭不出来。
如约到这时方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魏家夫妇的死因他们知不知情,只要看眼神就明白了。不过简短的一交锋,如约知道马氏已经迫不及待把一切告诉了他们。不过眼下出了人命,把他们镇住了,饶是有再大的胆子,这时候也不敢发作。
齐修到底做了这些年买卖,有了几分阅历,只管叹着气,并不显山露水。但玉修不一样,那双三白眼怔怔盯着她,要把她盯出两个窟窿来。
如约并不在乎他,淡声对齐修道:“大哥哥,我有桩事,要和你们商谈。”
齐修涩涩点了点头,拽着玉修,跟在她身后进了厢房。
一时内外没有闲人,如约才叹了口气,幽幽道:“出事儿前,太太起家里的买卖,很有些苦恼。我早前一直在金陵,没回过京城,并不知道家里挣的什么嚼谷,但昨儿听太太言明了,除了面儿上的生意,还有见不得光的暗财。”边说边望向齐修,“大哥哥,这暗财的来源,你都知道吧?也插过手?大邺对贩卖人口这种事从不姑息,你们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赚这样的不义之财?”
她的先发制人,果然让齐修和玉修慌了神,齐修矢口否认,“没有这样的事儿,妹妹是听谁说的……”
如约道:“听太太亲口说的,大哥哥就不要瞒我了。你们大约还不知道,衙门已经接了线报,正要着手彻查这件事呢。如今父亲和太太都没了,主犯就得往下顺延,要大哥哥来顶缸。贩卖人口一经查实,家就保不住了,男的杀头流放,女的为奴为婢……我已经出了门子,算不得魏家的人了,但我实在担心兄弟姐妹们。如今老太太卧病在床,老爷和太太又忽遭横祸,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你们该怎么办?”
她泫然欲泣,但齐修心里很明白,这分明是在警告,要是他们敢有半丝异动,泼天的大祸就要降落到他们头上了。
“妹妹……”他哑然问,“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如约沉吟了下道:“我的意思是赶紧关了买卖,离开京城,上外地谋活路去。既做着见不得光的营生,就该有万全的准备,想好退路。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平常打交道的都是邪魔外道,焉知这回交代了性命,不是生意没谈拢,黑吃黑呢。”
齐修心下有了底,知道她还愿意放他们一马。这京城确实是不能待了,下马威给得够厉害,有再大的内情,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可玉修年轻,没经过事儿,一时气冲了天灵,大声对她道:“什么黑吃黑,怕是有人心里有鬼,急着打发我们呢。”
然后森冷之气填满了这小小的屋子,仿佛谁动一动,就会被扯断四肢似的。
如约微乜了眼,没有和他们争辩,“也成,那就不走了,静观其变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她以退为进,让齐修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他回头瞪了玉修一眼,“你愿意继续在京里呆着,随你。如今你也大了,家里长辈都不在了,就此分了家,一拍两散也好。我是前头妾室生的,和你们不是一个妈,并不指望你们和我一心。”
角落里站着的如初和如一没了主张,惶然叫着:“大哥哥……二哥哥……咱们是一家人啊。”
齐修哼了声,“一家人?早前太太在的时候,你们可从来没把我当一家人,背后不都管我叫丫头养的吗?你们留京过好日子吧,等丧事一完,我就带着家小走,你们愿意杀头还是流放,全凭你们自己主张。”
齐修毕竟年纪大,懂得怎么选择才能保命,如初和如一是闺阁里的姑娘,就算平时刁钻,这种生死存亡的事上也心慌。相较于玉修的梗劲儿,她们更愿意活着,便齐齐道:“大哥哥,我们跟你走。”
玉修落了单,见身后空空无人撑腰,气焰顿时就萎靡了。
如约又添一把火,调转视线望向他,“你想好了,要留在京里吗?倘或留下,念在你我是至亲,我一定会好生看顾你的。”
这忽来的表亲近,还不如声色俱厉骂上两句让人心安。玉修脸色大变,知道她的“好生看顾”,下一刻怕是就要送他去见阎王。于是迎难而上的心,顿时化成了泡影,臊眉耷眼冲齐修低了头,“既然大伙儿都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我也一块儿走吧。”
齐修道好,“说定了,明儿就开始着手预备。前头有人守着就成,大伙儿轮换着回去收拾。”
如约暗暗松了口气,他们能离开京城,当然是最好的,也免于她造更多的杀业。
第二天循着礼,继续操办丧事,蹲在滚滚的火盆前烧化纸钱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回头看,竟是章回,掖着手道:“夫人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真让人心惊啊,我好歹得赶来瞧瞧,请夫人节哀。”
如约忙站起身,朝他褔了福,“您职上忙,怎么上这儿边朝耳房比手,“您跟我上那头坐坐去吧,我让人上茶来,您先歇歇脚。”
结果章回没挪步,谦卑地说:“我就不坐了,奉了命来随礼的。夫人这会儿得闲吗?要是得闲,跟着上外头一趟,主子也来了,过去还个礼吧。”
作者有话要说
如约脸上露出为难的颜色,看着他,几次三番话到嘴边,也没能说出口。
屠暮行鬓角顿湿,看她欲言又止,热汗像浪一样涌上后背,愈发躬了身,“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一壁回身四下挥手,把内外侍立的人都遣退了。
这下好了,屋里空空,没有第三个人了,屠暮行眼巴巴看着她,等她给他一个痛快。结果她还是不说话,这下他愈发慌了,要是让那位上峰知道他屏退了左右,私下和夫人见面,那还得了!
屠暮行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如履薄冰拱手再三,“夫人,您今儿来衙门,不是来喝茶的吧?要是,衙门里都是不入流的高碎,卑职这就上正德源茶庄去,保管把最好的茶叶给您包回来。”
这也算溜号儿的一种办法,无论如何都比戳在这里强。
满衙门谁不知道,他们指挥使是个醋瓮,上回传出了些关于他夫人的风言风语,他差点把造谣的人生吞活剥了。
他和李镝弩只好劝他,“这事儿显见地造谣,嫂子是什么人呢,她能胡乱往御前凑吗。女人都这样,嫁了谁,心里就向着谁,一个您都不够她应付的,她还顾得上外头?”
虽然招来余指挥狠狠的一个白眼,但话糙理不糙啊。余指挥暂时平了心气儿,但临要上陕西,还是进昭狱踹了两脚。
不过是传两句闲言闲语,就引得他大发雷霆,自己要是不明不白和夫人同处一室,传到他耳朵里……屠暮行觉得自己离死可能不远了。
所以他惶恐,汗流浃背,带着哀恳的眼神望着她。
终于她说话了,“千户,我家大人离京时,把我交代给您了,是吗?”
屠暮行两眼一黑,支吾道:“那……那也不算交代,就是……就是命卑职照看家里,万一有什么事儿,让卑职解燃眉之急。”
如约点了点头,“这么说,千户应当知道我的过往,我也就不和千户见外了。眼下我遇见一桩难事,魏家夫妇知道我冒了魏姑娘的名,今儿上府里为难我来了。我心里慌张,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来找千户,替我想想办法。”
论对付女人,屠暮行可能不太在行,但正经办起差事来,他却沉着冷静,绝对判若两人。
他一瞬肃了容,蹙眉道:“有证据吗?怎么发现的?”
如约道:“魏姑娘手臂上有个胎记,魏夫人借着送先头夫人的遗物,强行查验了我,这事儿穿帮了。”
屠暮行听完,抬起眼望向她,“这不是小事,夫人打算怎么处置?”
如约自然知道不是小事,真要宣扬起来,牵连得太广了,但凡知情者,都不会有好下场,包括他和李镝弩。
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没什么可委婉的了。她说:“要是我家大人在,他会怎么处置?千户就照着他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事办了吧。”
那样的话,从一位温柔纤巧的小夫人口中说出来,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但也只是转瞬,屠暮行便拱手领了命,“卑职明白了,只要对夫人没有妨碍,这事就交卑职承办吧。”
如约方才露出一点悲凉之色,“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情势所迫,还请千户体谅。”
屠暮行哪能不体谅,“夫人不必说,卑职心里都明白。魏家主家共有十口人,除了姓魏的,还有大房媳妇和两个孩子,这些人一并处置了,还是……”
要是照着一劳永逸的做法,肯定是收拾干净才让人放心。毕竟马氏发现了这件事,未必不和其他人说起。可她细思量,要真这么干了,和当初锦衣卫屠杀她全家有什么不同?
她到底狠不下这个心,虽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还是愿意给人留一线生机,便对屠暮行道:“不要牵连其他人,只拿一两个作筏子,余下的人自然知道利害,嘴也就堵住了。”
屠暮行道好,“一切依着夫人行事,后头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如约朝他欠了欠身,“劳烦千户了。”
屠暮行咧出一个尴尬的笑,相较于和指挥使夫人打交道,还是取人性命更轻松。他复又拱手,“那卑职就不送夫人了,这就安排下去。”
如约颔首,目送他快步走出正堂,自己回身看向戟架上的刀剑,心头忽地茫然——自己一心报仇,渐渐地,是不是也变成了曾经最憎恶的人?
可她没有办法,如果马氏不是这样不依不饶,如果魏家愿意大事化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这事儿要是不办妥,势必后患无穷,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绝不能因魏家夫妇,而功亏一篑。
定定神,她提裙从正衙迈了出来,踏上台阶的时候,偏头朝廊庑尽头望了一眼。
那位叶同知,这会儿不知在不在衙门。她一直犹豫,到底该不该去见他,向他打探今安的下落。自己这身世,知道的人实在太多了,早前只有杨稳一个人,后来随着余崖岸的插手,像河水决堤,捂也捂不住。
细思量,五年前就和叶鸣廊有了交集,她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当初他会拽她一把。但这件事过去这么久,她实则是有些不敢正视了,不知到底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他果真和许家有前情。
心里千头万绪,脚下踟蹰了片刻,最后怏怏收回视线,还是应当再等些时候。
转回身往大门上去,不想刚迈出门槛,正遇上叶鸣廊从马上下来。回身看见她,照例露出个和煦的笑容,“夫人怎么来了?”
如约莞尔,“来找屠千户,有件事托他承办。叶大人才回来么?这么热的天儿,在外奔走辛苦了。”
叶鸣廊说不辛苦,“我不过是在京里办差,不像指挥使,路远迢迢奔外埠,那才是真辛苦。夫人这就回去吗,不多坐一会儿?”
如约道:“事儿办完了,就该回去了。”顿了顿,试探道,“前儿宫里举办皇后册封大典,我原想结交您的夫人来着,可是命妇堆儿里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叶大人得闲替我引荐引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