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你不疼吗?
她到这个时候还尽力维护着余崖岸,让人听出了满心的惆怅。
皇帝没想到,在他不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个女人因他受了这些委屈。先前不知道就罢了,一旦知情,心里的愧疚便不断壮大,到最后实在觉得很对不起她。
至于那个余崖岸,曾经倚重的利刃,早晚会有不趁手的时候,他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心里生出些许鄙薄,只是看在他以前的功勋上,暂且不去动他罢了。
但眼下的事要解决,他沉声道:“朕回头召见他,找机会向他澄清,让他好生对你。”
如约惶然说不,那种恐惧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颤声道:“您这时候千万不能同他提起,万一他恨我向您告状,回来又不太平。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反正不是什么大伤,养养就好了。”
可是伤口看上去很深,对她来说是小伤吗?
他一想起她流着血,还在替他赶工织补袍子,心下便惨然牵痛。顿了顿问:“这两天还想见到他吗?要是不想,朕替你把他支走。”
如约自然求之不得,手臂上的伤口需要愈合,最好是不要让余崖岸知道。自己走到这个境地,从今往后需要两头敷衍,如果能暂时支开一个,也好抽出工夫来应付另一个。
于是颔首,“我们大人想是还在气头上,这两天不见也好。”说罢又添了一句,“万岁爷替臣妇着想,但臣妇也怕有损君臣之谊,还请万岁爷温和处置。臣妇的针线活计,万不能和我们大人对万岁爷的忠心相提并论。夫妻间一点小小的龃龉,本不该告到御前的,如今惊动了万岁爷,属实是臣妇失仪了。”
她面面俱到,在他看来都是苦难。巾帕下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他把手撤开,亲自打了手巾过来,想替她把手背上的血痂擦了。
然而她诚惶诚恐,却行退了两步,躬身道:“臣妇不敢。”
他伸出的手悬在那里,清瘦的骨节看上去有些可怜相。倒也没有一意孤行,手腕轻轻抬了抬,“你自己擦吧。”
如约方把手巾接过来,低着头把周边的血迹清理干净。那厢章回带着金疮药回了,这两日不能沾水,不能叫汗捂着。平时留神别碰着它,只要不出血,过上三五天的就好透了。”
如约感激地欠身,“谢谢总管,顶着大雨为我奔忙,一会儿取孝服,一会儿又讨金疮药的。”
章回“嗐”了声,“夫人在宫里时候,咱们处得多好,不能因您出宫嫁人,就忘了旧情。”
今天的这出戏,到这儿也演得差不多了,她复又向皇帝纳福,“叨扰万岁爷半天,实在不应当。臣妇告退了,万岁爷歇息吧。”
皇帝点了点头,看章回把人引出行在。外面已经预备好了小轿,等她落了座,两个太监稳稳地抬起来,悄然滑进了雨幕里。
小轿逐渐走远,章回才返回大帐里,见皇帝坐在案前,正看着那块带血迹的手巾发呆。小心翼翼上前撤走了,一面道:“余夫人今晚送便袍,难免又要引出些风言风语,传到余指挥耳朵里,话必定不好听,难为夫人又要受委屈了。”
皇帝对那些传言并不在意,他也不在乎奇怪的好名声,若贪图好,就不会从他哥子手里夺江山。如今更让他担心的,是这些传言对如约的影响,万一余崖岸发起疯来,那她的日子恐怕会变得很难熬。
定神思忖了片刻,他吩咐章回:“把余指挥传来。”
章回领了旨,退到帐外打发人上锦衣卫去一趟,余崖岸来得很快,不多时就进了抱厦,仔细拍干净孝服上的水珠,回身解下佩刀才进去聆讯。
皇帝确实半点没有提及他的私事,把人传到御前,是有政事要交代,“再有三天,梓宫就入敬陵了,朕要你先行一步过去安排,确保奉安大典如常举行。”
余崖岸俯身应了声是,“臣连夜便出发。”
皇帝搁在案上的手,慢慢摸索着镇纸如意,略沉吟了下又道:“先帝入陵寝,这么大的事儿,庆王居然称病不出席,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削藩一事,早晚是要实行的,朕一直想拿庆王试刀,只是碍于抓不住他的把柄,不好发作。这回他不敬先帝,不尊今上,正可用来杀鸡儆猴。等奉安大典一完,你点人亲自去陕西一趟,着实搜罗他的罪证。时机一到,不用等朝廷下令,直接把人押进京城再行严审,逼他供出同党。”
如果说皇帝先前对如约有多和风细雨,那么他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痛下杀手时,便有多冷酷无情。
章回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那些没有温度的话,像流水一样涓涓淌过耳边,余崖岸后面的差事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看来这两个月是不能留在京里,给他夫人添堵了。
上头既然下发了政令,余崖岸只有承办的份儿,锦衣卫本就是供皇帝随意驱策的。
御案后的人,自觉发话时没有掺杂个人情感,待一切都吩咐妥当,才慢悠悠浮起一个笑,“余大人还在新婚中,这一大堆的差事交代下来,倒要害得你们夫妻不能团聚了。”
余崖岸自然不敢有任何不满,拱手道:“为皇上肃清朝纲要紧,我们夫妻团聚有的是时候,不争这一朝一夕。”
皇帝心满意足,含着笑靠向高高的龙椅,话里带上了几分温存,“那就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临走前和家里夫人交代一声,别害人家牵挂,也是你做丈夫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她细致入微,恬淡的语调和嗓音,像蜜一样灌满了他的心。
他的无措被她看出什么,居然真的照着她的意思,把茶盏放了下来。
她伸出手,白洁细长的手指紧紧地并着,在杯盏边上轻扇。不知什么缘故,眉头轻轻皱了皱,左手很快追过来,抓住了右手的袖口。
“万岁爷,您再尝尝,这回指定不烫了。”她说着,唇角隐隐含着笑意,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皇帝咬了咬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才下定决心问她:“金氏拿你换她父亲的命,草草把你许给了余大人,你恨不恨她?恨不恨朕?”
如约微沉默了下,笑容显见地消失了,但须臾又回到脸上,照着标准的回答,字斟句酌道:“这是万岁爷和贵嫔娘娘的恩典,臣妇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敢心生怨恨呢。贵嫔娘娘有时候办事匆忙,但未必不是为臣妇着想,臣妇出身低微,就算当差当到二十五岁出宫,姻缘未必能比现在更好。臣妇嫁了余指挥……已是好大的造化,没有别的所求了。”
可她那短暂的一顿,却让他心头一趔趄。
皇帝道:“朕在潜邸时,就和余指挥有往来,他这人有大志,对朕忠心耿耿,但有一点不好,过于独断专横,也不解什么风情。朕只是怕,你碍于这门婚事是恪嫔促成的,一味地忍让委屈。余崖岸是朕心腹不错,但你也是从宫里出去的,朕不能不过问你的悲喜,你……懂得朕的意思吗?”
如约说是,“万岁爷慈悲心肠,臣妇感念万岁爷体恤。臣妇婚后,实在过得很好,也请万岁爷和贵嫔娘娘放心。我们大人脾气急躁是有的,但对待家里人还算宽和,臣妇仔细侍奉着,人心总是肉长的么,我们大人自会明白我的好处。”
然而这番话里,果真没有隐晦的委屈吗?
皇帝终于下决心端详她的神色,见她半垂着眼,分辨不出喜怒。但没有言之凿凿,更没有提起新婚丈夫的喜悦,那么这场婚姻必定是有不足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释怀,那是卑劣的、阴暗的欢喜,就因为余崖岸不值得她深爱,他隐约窥见了一线天光,仿佛她不爱余崖岸,就会来爱他似的。
沉重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他顺势询问:“他是不是还惦记着以前的夫人?”
所以一旦一个男人对你有了几分意思,不用你过多解释,他自己便会替你找到合适的借口。
如约偏头想了想,“他和我说起过,说以前的夫人和孩子是枉死的,他心里迈不过这道坎儿,我也不能怨他。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自是非比寻常,我一个后来者,无非替他惋惜罢了。要是先头夫人和孩子还在,或者他的心境会开阔许多吧。”
就是那种哀而不怨,恰到好处地让人产生怀疑,她所谓的婚后幸福,究竟有几分真。
只是她还不愿意对他说实话,这也无可厚非。他的私心是见不得光的,臣子的婚姻,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只要她不来向他哭诉求助,他就只能继续干看着。
“嗐,不说我们了。”她复又温和地笑了笑,半站起身,替他添了一盏茶,“这一路怪不容易的,走在六月心儿里。臣妇常见万岁爷忙碌,那么多的事压在您一身,您千万要保重龙体。”
她软语温存,皇帝那自矜自重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
他才发现和她独处,连时光都是温软从容的。她不疾不徐的语调,毫无锋棱的笑容,都让他内心空前平静。以前走过惊涛骇浪,满载而归后,忽然又向往起平实的生活来。他生于帝王家,从小识不得亲情,先帝大多时候不闻不问,偶尔传到面前来,也是创造条件让兄弟们明争暗斗。至于太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长子身上,连兄弟两个一齐得病,他都是可以托付给别人照顾的那一个……
他长到这么大,鲜少体会过的一点温情,还是从宜安太妃那里获得的。他的后宫嫔妃众多,但又有几个真心待他?不过各有算盘,各取所需,也许他本就不值得吧,所以也从未强求过她们什么。
她一递一声说着话,连一呼一吸他都听得很清楚。不时抬眼看看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心都是懵懂炽热的深情。
喜欢上一个人,自然要替她考虑,虽然和她独处很让他高兴,但也不愿意让她裹着一身湿,干坐在这里。
他开始频频朝外看,嘀咕章回为什么还没回来。等了良久,还是放下茶盏扬声唤“来人”,进来回话的正是章回,托着鞋袜和孝服到跟前,一副急匆匆回着朝如约递了递,“夫人快换上吧,没的着了凉。”
如约把一叠东西接过来,站起身道了谢,“外头还在下雨呢,路上照旧会弄脏,倒不如带回去,留着明天用吧。”
皇帝明白过来,她是觉得在这里更换多有不便,转身对章回道:“朕上外头转转去,你替余夫人守门。”
如约忙说不,“臣妇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万岁爷回避。”
“那你为什么不换?”皇帝道,“成服都是一样的,换上十身也没人看得出来,不必担心。”
她怔怔地托着手上的鞋服,看样子万岁爷这忽来的体恤让她难以适应了。章回掖着手开解:“夫人用不着觉得为难,您是替万岁爷织补便服,才冒着雨上行在里一个字。您这里换着,我再传个二人抬来,一会儿送您回去,就不怕再把衣裙弄脏了。”
如约犹豫了片刻,最后只得应承,“那臣妇就谢万岁爷恩典了。总管不必传人伺候我,我自己能换。”
能多留她一阵子都是值得欢喜的,但女眷要借地方换衣裳,皇帝不便再在帐子里待着,便自己负着手,漫步踱到抱厦里去了。
如约觉得有些可笑,那位不可一世的万岁爷,执拗地表达起善意来,简直是不合常理。哪有强留有夫之妇换衣裳的,这消息要是传进余崖岸耳朵里,大概犹如晴天霹雳吧!自己原先是计划着,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显露小臂上的伤,试探一下他的反应,结果他们非要让她更换成服,那就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