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107章 第 107 章

    元狩帝双目猩红,不答反问:“你也想忤逆朕?”

    康王心内叹气,拱手拜别:“陛下,做臣子时,我敬畏您,做兄弟时,我敬重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忤逆您的。”

    元狩帝狠狠地阖上双眼:“自请封地的事,朕不准,以后别再提。”

    “陛下……”“滚出去。”

    康王无奈,只能离开,独留元狩帝在文德殿里当一个孤家寡人。

    ***

    西郊皇家别庄。

    太后分别召见霍昭行、霍昭汶和霍惊堂,私底下同他们说了些体己话,最后告诉霍昭汶郑贵妃的遗体所在。

    霍昭汶磕头道谢,而后离去,寻他母妃遗体去了。

    霍昭行、霍惊堂和赵白鱼还留在西郊别院,太后则是亲自回趟皇宫,在她的小佛堂等皇帝过来。

    ***

    慈明殿,小佛堂。

    元狩帝就在门口恭敬地等太后上香完毕,扶住她的手到外头的小厅堂坐下来,“太后怎么这么快从西郊回来?”

    太后拨着佛珠:“老六刚没了娘就被罚跪,被禁足西郊,皇帝不心疼儿子,哀家倒是心疼孙子。”

    元狩帝:“他忤逆不孝,目无尊长,该受点惩罚。”

    太后:“没了娘的人还能镇定自若才该罚。”

    元狩帝皱眉:“太后今日是专程来问罪朕不成?”

    太后直勾勾看向元狩帝:“皇帝还认我这个娘吗?”

    元狩帝脸色一变,低着头、垂下眼,颇为恭敬说道:“哪有当儿子的不认娘的道理?朕是如来佛再世也不能不认您啊。”

    太后:“如果认我这个娘,就别为难我的几个孙子。”

    元狩帝:“什么意思?”

    太后:“另择储君,别为难子鹓,也别再亏欠其他几个孩子了。”

    元狩帝脸色阴沉,语气转冷:“母后,您也想站在儿子的对立面吗?”

    太后闭了闭眼,沉重叹气:“老大,你还想再亏欠多少人?崔清茹、昌平、霍惊堂、赵白鱼、赵家人……还有先皇后、东宫,陪了你将近三十年的贵妃,还有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六,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是你的臣子不假,但也是你的亲朋知己,你的妻儿,你的侄孙外甥,都和你情非泛泛,都是活生生的、会痛会恨会爱的人,不是任你摆布的棋子。”

    元狩帝内心烦闷到极点,因着对面人是他最尊敬的生母而竭力忍耐脾气。

    太后为他谋夺帝位,事后功成身退也不争权,连疼爱的亲女儿犯错,怕他为难也不愿动用太后的权威和孝道逼迫他网开一面。

    他始终记着太后多年的付出,即便天生尊崇父权也比不过他对生母的敬爱。

    太后出面劝说,分量重得元狩帝不敢轻易驳斥。

    “母后该明白,儿子为此筹谋三十年,从儿子得知子鹓的存在便决定大景皇帝的位子属于他。”

    “娘和你都亏欠崔清茹和子鹓,子鹓也的确优秀,那时他有野心,有意皇位,娘乐于成全你们的父子之情。可现在是子鹓不愿意了,他也不愿意为了皇位放弃赵白鱼,大景皇后更不能是一个男人!”太后叹气,“你是不是疑惑娘从前不插手前朝大事,怎么这次突然出来说话?娘从前习惯以大局为重、江山为重,亏欠太多人,这些年怎么吃斋念佛也还不了欠下的债。许是佛经念多了,真修出个慈悲心来,便想事事求全,希望小辈们心想事成,不愿意再枉造杀孽。”

    太后握住皇帝的手,苦口婆心:“娘老了,沉疴病体,能陪你的日子不多,此世唯一的牵挂除了你再无别的,娘真的不想看到你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样子。”

    元狩帝动容:“母后定能长命百岁!”

    太后笑得慈祥,望着元狩帝的目光和天下母亲一样的慈爱:“听娘的劝,放手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给的东西不一定能让子鹓快乐。如果茹娘还在世,必然支持子鹓的选择。”

    元狩帝咬牙道:“储君关乎江山社稷,除了子鹓还有谁能担此大任?”

    太后:“老五不行,老六心灰意冷,还有小七小九小十三……我儿正当壮年,身强体健,肱骨朝臣才藻艳逸、学富五车,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何愁不能教养出一个仁厚而有治国之才的新君?”

    元狩帝沉默不语。

    太后瞧得出他在动摇,于是加了把柴火。

    “娘知道你是为子鹓好,娘劝你看似是为孙辈们求圆满,实则是偏私于你。娘不想看你们君臣不睦、父子不和,你偏心子鹓,对老六他们也不是毫无爱子之心。”

    这话说到元狩帝心坎里去,对东宫老六他们,他的确表现冷血,不代表内心不歉疚,只是微乎其微,而今被太后刻意放大罢了。

    “你是爱子之心,娘也是啊。”元狩帝彻底动容,“儿不孝。”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太后拍着元狩帝的胳膊:“你好好想想,别弄到最后无人欢喜。”

    元狩帝妥协:“儿子会细细思量。”

    如此,太后便满意了。

    ***

    一道口谕下来,霍惊堂等人得以离开西郊。

    赵白鱼前脚进郡王府,后脚就被大太监请进宫里,就在龙亭湖见垂钓中的元狩帝。

    “微臣见过陛下。”

    “坐。”元狩帝拍了怕身边的位置,招呼赵白鱼坐下来,漫不经心地问:“朕打算拟定子鹓为储君,你怎么想?”

    赵白鱼:“陛下希望我以臣子的身份还是郡王妃的身份回答?”

    元狩帝:“都说。”

    赵白鱼:“为臣,臣不认为霍惊堂能做个好皇帝。为妻,我不愿意他当皇帝。”

    元狩帝:“子鹓在你心里便如此不堪?”

    “恰恰相反。”赵白鱼提出疑问:“陛下,您觉得大景眼下如何?百姓如何?”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陛下,您觉得创业难还是守业难?”

    元狩帝闻言便知深浅,当即回头看向赵白鱼:“创业难,守业更难。”

    “臣以为中兴之业更难。恕臣直言,圣祖乃创业垂统之君,躬行节俭,而陛下乃中兴之君,尤多苦难,挽国于狂澜,复国之辉煌,皆是雄才大略之辈,上才之君,而今四海皆定,繁荣昌盛,正是需要仁慈的守成之君维持其稳定太平的时候。陛下,您觉得霍惊堂适合做一个守成之君吗?”

    知子莫若父。

    霍惊堂能当定鼎中兴之君,唯独做不好守成之君,他满身血性戾气,手腕铁血,没法做个仁慈治国的守成之君。

    满朝文武包括太后来劝说,没一个像赵白鱼这般直接戳中元狩帝的软肋,也是深爱霍惊堂才能看透他的本质,于公于私都明白霍惊堂不适合当皇帝。

    “我算是明白子鹓为何钟情你一人了。”元狩帝猛地收起鱼竿,鱼在空中弹跳两下,吞吃鱼饵后便挣脱,跳回湖里。“你怨朕吗?”

    “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赵白鱼沉默片刻,坦然说道:“的确不怨,您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从未奢求过元狩帝的特殊对待,便不觉得他出于利益或私情的所作所为有哪里对不住他,认不清本分而向一个帝王索求对错,实属为难自己。

    “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赵白鱼,你就这样,别变了。朕倒是想看你们能走多久,子鹓是否会后悔他今日的选择,朕还想看看……”

    赵白鱼等着下文,但元狩帝只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那逆子怕你死在深宫,偷偷跟在后头溜进来,正在龙亭湖外面等着,再不放你出去,怕会闯进来,惹朕不快。”

    赵白鱼轻咳两声:“臣告退。”

    待他一走,元狩帝继续盯着平静的湖面,良久才轻声呢喃一句:“朕和茹娘不得善终,便想看看你们能不能结出善果,从一而终。”

    ***

    赵白鱼还真瞧见大太监视死如归地拦在霍惊堂面前,他刚走近,霍惊堂一抬眼叫看到他。

    “小郎。”

    大太监转身,顿时松了口气:“老奴见过赵大人。”

    赵白鱼笑了笑,“走吧。”

    二人并肩出宫。

    霍惊堂:“他没为难你?”

    赵白鱼:“问了我一些话,就放弃立你为储的打算,你在西郊这些时日都干什么了?”

    霍惊堂便将舆情、朝臣和太后劝谏简单叙述一遍:“先是我表态,然后是百姓舆情,不过动摇不了陛下。这时再上朝臣反对,其他人分量不够,十叔、几位宰相和陈太师口才了得,思维敏捷,能引经据典动摇陛下,让他知道全天下除了他,没人赞同我当这个储君。最后请动大佛。”

    “太后?”

    “家宴那晚,你和我说了太后的态度,我就知道她会去劝陛下,也只有她能真正地劝动陛下。”

    “要是陛下固执己见,谁的话都不听,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带你私奔啰。”

    赵白鱼笑了,摇晃着身体撞向霍惊堂:“不正经。”

    “……说老实话,想没想过子嗣?”

    “我要是有子嗣的执念,早在蛊毒还没进四肢百骸时便留种了。”“我想吃烤乳猪配雪泡酒。”

    “你话题转得有点快……天色还早,这会儿去能排上座。”

    “那赶紧的吧。说句实话,我被召进宫做足心理准备,以为会赐我一杯毒酒——”

    “话本看少点吧我的小赵大人,您冷静聪敏的头脑快被腐蚀了。”

    “这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别有事没事怪话本……我还没说你偷藏的秘戏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些书铺的常客,每月进新货准有你购买的手笔,我就说怎么那么多花样——霍惊堂,你别不吭声,啧,走慢点!”

    宫道上,赵大人和临安郡王的话题内容逐渐转为不可描述,得亏左右都没人,不然接下来的京都府该有新的艳.情番了。

    ***

    经过深思熟虑,元狩帝最终取消立储,但追封崔清茹为后的大典照旧,霍惊堂大皇子的身份还是得恢复,他不能容忍自己儿子的名字挂在靖王族谱名下。

    五皇子还留在京都府户部办差,六皇子求了定州当封地,重阳节后便启程,如无意外怕是不会再回京都了。

    在启程前,他到文德殿求了道旨意,只有近亲才知道他求元狩帝开恩,别让贵妃遗体葬入妃陵。

    虽于礼不合,元狩帝出于愧疚还是同意了请求。

    如此一遭下来,万事尘埃落定,只是储君还得提上议程,元狩帝打算从几个年纪小的皇子里挑选再教养,这次他打算让三公九卿来教。

    所有皇子一视同仁,届时从中挑出最合适的一个立储。

    主意敲定,无人反对,元狩帝私下拟了旨意,指定赵白鱼为皇子少师,日后立储则为太子太师,辅佐储君至登基为止。

    那帮皇子年纪最小不到十岁,元狩帝至少还能在位十年,等储君登基,作为太子太师的赵白鱼肯定还得帮忙稳住朝局,皇帝必然不放人,真到能辞官的时候不得再等个二十年?

    霍惊堂把来宣旨的太监赶出郡王府,认为元狩帝是故意添他的堵,无奈前阵子才逼得元狩帝低头退了一大步,这下没理由进宫去闹,就是苦了他的小菩萨。

    因此闷闷不乐,自个儿生闷气,大清早先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火气没泄下来又跑进佛堂里敲半个时辰的木鱼、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中途突然跑到赵白鱼面前,直勾勾地看他。

    赵白鱼镇定自若,该干嘛干嘛。

    倒把来问科考题目的砚冰看得心里直发毛,见霍惊堂坐了一会儿,一语不发地走了,不由满腹疑惑:“五郎,郡王爷这是遭什么刺激了?”

    “吃了个闷亏,和自己生气呢。”赵白鱼笑得可乐,简短几句解答砚冰的疑惑,令其茅塞顿开后便拿起话本继续看,正巧看到书里对主人公的评语,顺口念了出来:“此生逍遥天休问,古来万事东流水。”

    阳光透过窗棂撒进屋里,投下窗外屋顶垂落下来的凌霄花花串,橙黄色的铃铛似的花儿随风摇曳,一荡一荡,生机勃勃,娇艳烂漫。

    赵白鱼伸着懒腰,鼻间既有花的芬芳、阳光的清新,亦有墨痕未干的书香味,吸入肺腑而心胸豁然开朗,不由眉眼弯弯地叹道:

    “一番春尽一番秋,世事多烦忧,及时行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