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子来袭 作品

第180章 番外:if线

谢征垂在圈椅扶手上的一只手不自觉握成拳, 道:“父亲对陛下忠心耿耿!”

魏严却突然另起了话头:“东宫迄今没立太子妃,你可知是为何?”

谢征微微皱眉:“坊间传闻是太子颇为宠爱一妾室,连长子都是那妾室所生。”

魏严轻押了一口茶, 问谢征:“你信?”

谢征眉头拧得愈紧了些:“太子贤明, 当不是那等色令智昏之辈, 东宫迟迟未立太子妃, 难道也和陛下有关?”

魏严目光变得尤为复杂起来,“在那高位上坐久了, 大抵是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何模样了。”

谢征没做声,等魏严继续说下去。

魏严从太师椅上起身,踱步到窗前, 负手望着满院野菊,目光深沉悠远:“二十年前,陛下也和如今的太子一样, 贤德敦厚,仁以爱人。只是当时先帝忌惮戚家和东宫,盛宠贾氏母子打压东宫,陛下处处如履薄冰。后来太乾宫宫变,是举戚、谢、魏三族之力,才将陛下推向了那把龙椅。”

“陛下记着戚、谢、魏三家的从龙之功, 但从他这些年对东宫的态度来看,他也是提防着旧事再演的。皇后娘家是文臣出身, 想替太子寻桩有兵权姻亲,这些年里屡屡碰壁,甚至失了圣宠。皇后或许还没看明白陛下的心思, 但太子是看明白了的, 这些年才只守着一妾室, 半点不提立太子妃之事。”

魏严转头看向谢征:“他对亲子尚且忌惮至此,对手握数十万大军远驻西北的异姓侯,又如何敢全然听之信之?你谢氏如今的风头,早已盖过了戚家。若刀柄是一直握着他手中的,他大可纵之。但要是让他觉着,这柄刀不听话了,谢家的下场,你想过吗?”

谢征坐在圈椅上一语不发,神色冷漠。

魏严说:“反攻北厥一事,且搁下吧,待陛下召见你时,就算你提了,眼下江南水患,他也可借此推搪。”

谢征从圈椅上站起,朝着魏严郑重一抱拳:“多谢舅舅提点,我明白了。”

魏严负手望着外甥离开书房的背影,镌刻了二十载光阴的眼角,恍惚间带了一丝怅然。

前世这个时候,那孩子早已同他反目了。

垂眸看案角那关于江南水患的折子时,他眼底多了几许深思。

这世间最难测的,当真是人心了。

任谁又能料到,昔年盛名在外的承德太子,在坐了那把龙椅二十年后,也开始忌惮皇子和武将们了呢?

只是他优柔寡断了大半辈子,心性软仁,又格外爱惜自己的名声,眼下便是有了提防之心,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手段来。

倒是东宫那位……

魏严想起前世和李家联手的那位皇长孙的手段,指骨在窗沿上叩了叩。

-

谢征也没料到,自己此番进京,皇帝还没见到,倒是先见到了太子。

是夜,魏疏白披星戴月归府。

看着扮做魏疏白随从的男子,谢征在魏疏白掩上门窗后,朝着对方抱拳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齐旻一身布衣,身上还是难掩雍容,虚扶谢征一把道:“小侯爷快快免礼,早闻小侯爷神勇,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谢征只道:“殿下谬赞。”

齐旻示意谢征落座,在魏疏白也回来后才谦和一笑道:“是孤结识英豪心切了些,这才央着疏白在未知会小侯爷的情况下,便带孤来见小侯爷了,还望小侯爷莫要嫌孤唐突才是。”

谢征笑了声,疏朗的眉眼间是一片少年人特有的意气:“殿下此举,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场面间的恭维话一说,基本上也就明白彼此是个什么态度了。

齐旻道:“孤知小侯爷此番进京是为攻打北厥的军需一事,父皇仁以四海,不愿再起战乱,欲接受北厥的谈和,孤倒觉着,若是议和,无疑又是纵虎归山。大胤已休养生息多年,关山侯拖着北厥的这五年里,也并未大动兵戈,以大胤如今的国力,同北厥打一场真正的硬仗未尝不可。”

谢征正了神色,问:“殿下有何高见?”

齐旻道:“高见谈不上,关山侯名震海内,小侯爷更是少年成名,朝野具知。孤想着,关山侯在西北为大胤守着国土,小侯爷若在京中挂个职,教习京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父子皆为大胤效力,父皇心中当是欢喜的。”

谢征听出齐旻的言外之意,面上的笑意微收,道:“谢殿下指点迷津,谢某会好生考虑殿下的提议的。”

话已至此,齐旻起身告辞,披上斗篷快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谢征一眼,说:“孤今日冒险前来见小侯爷,的确是存着结交英豪之心,孤的境况,没比小侯爷好上多少。”

等魏疏白送齐旻出去了,谢征才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眼前,半截唇角抿得极紧。

太子话中的意思,是他们谢氏父子在朝野和军中的名声过盛,若是他留在京中挂个闲职,有他这么个质子在,或许皇帝就能放心谢临山了。

魏疏白回来时,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

魏疏白在窗边坐下,拿了一卷书在膝头翻着问:“怨上我了?”

谢征放下搭在眼前的那只手臂,意兴阑珊答了句:“没有。”

魏疏白道:“太子会是个明主,引荐与你结交,我倒也不怕你会怨我。”

谢征想着白日里魏严同他说的那些话,抬起眼问表兄:“太子这般暗中接洽的武将,还有多少?”

魏疏白视线从书页上移开,终于带了几分意外:“你倒是敏锐,除却你,京中能让殿下主动去结交的也只有沈家了。”

谢征用目光询问他结果如何。

魏疏白无奈道:“沈国公乃纯臣,不过他老人家毕竟已是三朝元老,看的长远,早些年沈慎虽同你齐名,后边就只剩个纨绔之名了,缘由还是被一青楼女子给辜负了,从此一蹶不振。”

谢征神色开始变得有点一言难尽:“沈慎那家伙……不至于。”

魏疏白看谢征一眼:“今日太子客卿们为你和姑父的事出谋划策时,就有人提出要你也佯装是为情所伤,从此做个纨绔浪子,让陛下放心些。我说不妥,此计沈家已用了,你再用就撞了。再者,你若有个心仪的姑娘,叫人家姑娘误会了,只怕你又得恼……”

谢征打断魏疏白的话:“我在军营里呆了五年,上哪儿去找个心仪的姑娘?”

魏疏白笑道:“我听姑姑常提起你和孟将军的女儿,还当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谢征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一口一个“兄长”叫着他的丫头,心口就没来由地发堵,此刻听了魏疏白的话,只觉更堵了些,精致的眉眼间染上几许不耐:“浑说什么?一个会走路了就会闯祸的丫头,也就母亲喜欢她,待她亲厚些。”

魏疏白看着谢征,意味不明笑笑:“我倒觉着孟姑娘心性赤诚,难能可贵。”

谢征想起记忆中那个小丫头的模样,眼前不知何故又浮现出了她如今的样子,心中的烦闷更甚,只说:“我拿她当妹妹看的。”

魏疏白“唔”了声,“那倒是合母亲意了,母亲常和姑姑念叨,想替孟姑娘相看个好人家呢,是姑姑说舍不得孟姑娘,看你过几年回来会不会开窍,不然就只能任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媳妇成别家的了。”

谢征皱了皱眉,道:“我早同母亲说过了,只把她当妹妹看的。”

这话一出口,心中却越乱,他不耐一扬眉道:“表兄今日是怎了,净同我说这些?”

魏疏白笑笑:“你也快十九了,再过一年便要及冠,是该想想成家的事了。”

谢征一撩眼皮:“表兄都不急,我急什么?”

见他把话头绕到自己身上,魏疏白很懂见好就收:“罢了,我也不同你说这些了,今夜时辰不早了,回房歇着吧。”

魏疏白是广袖飘飘地走了,谢征却是左右睡不着了。

他出了房门,在魏府的水榭木栏上支起一条腿倚柱坐了一阵,望着水中那盘圆月,不知怎地又想起了今日在晋文公府的水榭遇到长玉的那一幕。

少女身量高挑,手脚纤长,一身石榴红裙躺在美人靠上时,半截裙摆拖曳及地,碧色的荷叶遮住了脸,只余一头青丝蜿蜒铺散在长凳上,恍若一尾搁岸的红鲤。

水中的月影似乎成了那少女的脸,生得明艳的眉眼,偏偏又望着他略有些憨气地笑。

谢征皱了皱眉,掷出一颗石子,水波散开,水中那张明艳娇憨的脸也随之消失了。

-

长玉再次见到谢征,是在国子监的射艺课上。

更换骑射服时,贵女们就在叽叽喳喳地讨论新来的武夫子。

但长玉一向不关心这些,便也没在意,等在校场列队站好见着人了,她才有些傻眼。

她们从前的武夫子板着一脸大胡子道:“谢夫子是在关外杀过北厥蛮子,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其箭术更是有百步穿杨之称,此后便由谢夫子教授尔等射艺,切不可偷懒!”

学子们异口同声应是,但明显是女弟子们的应声更响亮。

谢征全程面无表情,在武夫子训话完毕后,他才冷着脸说了第一句话:“绕校场跑十圈。”

这下大家都傻了眼,一片“啊”声,还以为是新来的武夫子不懂情况,说错了。

但谢征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于是一群少男少女们只能认命地绕校场开始跑圈。

不巧今日齐姝告了假,皇子们见贵女们都在跑圈,拉不下那个脸说自己跑不下来,贵女们见娇生惯养的皇子们都没吱声,更不敢叫苦。

跑到第四圈的时候,就有体弱的皇子脸色发白地说不行了,被候在校场外的小太监领走。

见有皇子都打退堂鼓了,贵女们便也陆陆续续地说跑不动了。

换了武夫子的第一堂射艺课,最后撑下来练箭术的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

谢征讲授射箭要领时,似乎也压根不关心剩下多少人,讲完了便让她们独自练习小半刻钟,随即再挨个射靶考察。

长玉练靶时,甚至听到两个皇子在叫苦不迭:“这么个活阎王,怎么没去战场上杀蛮子,来给我们当武夫子多屈才啊!”

长玉也觉得谢征来国子监当夫子屈才了。

他那么肆意闲散的一个人,就该留在关外那片广袤的天地才对,为何领了这么个差事?

因为这一走神,轮到她射靶时,她就射偏了,直接没上靶。

谢征的脸色沉得像是要吃人。

直接让其余学子继续练箭,他盯着长玉练。

几个还没射靶的皇子和官员之子顿时对长玉投来了感激涕零的眼神。

长玉站在射场上瞄准箭靶,也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

射完三箭都正中靶心,她才回过脑袋望着谢征,等他发话。

谢征一开口就跟下冰雹似的:“你这眼没瘸,手也没折,之前那一箭是怎么射的?”

长玉老实道:“走神了。”

谢征神色更冷:“开弓放箭你都能走神,脑子里在想什么?”

一旁的贵女们对谢征的幻想已全然破灭了,无比同情地望着被劈头盖脸一顿训的长玉:“谢夫子也太凶了吧,长玉好歹是个姑娘家,哪有这么凶的?”

“我娘说得对,果然不能看脸嫁男人,这谢夫子瞧着是俊美不凡,可这暴脾气,又是个武将,谁知道把他惹急了他会不会打人呢!”

此言一出,躲得远远望着谢征和长玉的贵女们,脸色又白了几分,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射场上,长玉也被谢征一连串的冷言冷语怼得有些难受,在他又一次问自己后,她老老实实道:“在想你……”

铜钟声响起,射艺课到下课点了。

长玉被这敲钟声打断,正要接上自己没说完的半句话,却见谢征怒气一窒,似被她那半句话弄懵了,神色变得极为怪异,只说了句:“不准胡思乱想!”

长玉意识到他误会了,忙道:“我没……”

谢征却抬手制止,似不愿再听她多说什么,道:“今日的授课就到这里。”

长玉眼睁睁看着他面若冰霜走远,在下校场外的台阶时,却险些一脚踩空跌个狗啃泥。

长玉摸了摸脑袋:“至于把他气成这样吗?”

她本来要说的是“在想你为何来了这里”。

-

因为射艺课上的事,长玉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

她觉得谢征肯定是误会自己那话了,他那么生气,得同他解释清楚才好。

同窗的学子见她蔫头耷脑的,都以为她是被谢征训狠了,纷纷替她抱不平:“谢夫子也太严厉了些,当真是一点不顾及女儿家的颜面!”

“就是就是,难怪我娘说甭管长得多好看,只要是从军的,多半都是粗人一个!”

“长玉我这有杏仁酥给你吃,别难过了。”

“我的青梅酿果子也给你!”

“还有我的松子薄饼!”

……

长玉最终一脸懵逼地收了满满一书袋贵女们给的点心。

李怀安是隔壁上甲院的学子,约莫也是听了长玉被武夫子训的事,今日齐姝不在,他也主动在书院外等长玉,见着人了,再熟稔不过地把珠算作业递过来:“夫子今日留的题,我已做完了。”

长玉拿过习题册,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从书袋里掏了一大把贵女们给自己的糖果递给李怀安,很诚恳地说:“谢谢。”

李怀安捧着那把糖果有点无地是从,最后只能哭笑不得地道:“多谢孟姑娘。”

长玉摆摆手说:“不谢不谢。”

这一回头,却见垂花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人,面似冷玉,眉如墨染,冰刀子一样的目光正正冷冷扎着二人。

长玉浑身的皮一紧,只觉自己偷抄作业被谢征撞了个正着。

李怀安却觉着,那青年的目光,像是要将自己捧着糖果的一双手直接锯断似的,冰冷又阴沉得紧。

长玉正苦于不知如何开口打破这尴尬,便见谢征冷冷瞥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她怕谢征回去告状,那母亲一定会生气的,家里还有宁娘呢,要是让宁娘之道自己抄珠算作业了,更丢人。

于是她赶紧掏出李怀安的珠算册子还给他,“抱歉,叫我兄长瞧见了,这册子我就不带回去了。”

还了册子后,她又拎着自己的书袋急急忙忙去追谢征。

一路急跑出书院也没瞧见人,她正四下张望着,便听得旁边一道冷冷的嗓音:“这儿。”

长玉回头见抱臂靠书院旁的石狮子站着的人,心下骤松了口气,走过去道:“我还以为你直接走了呢。”

谢征冷瞥着她:“走了才不妨碍你们?”

长玉生气了,拧眉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我以后不抄他珠算作业就是了,你犯得着这么变着法儿的挖苦我么?”

谢征也知道自己是被那股莫名的巨大怒意搅得快理智全无了,才口不择言说了这话。

他沉默了一息,问:“多久了?”

长玉刚冒出来的那一点气性,立马就心虚地没了,垂着脑袋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去年学《九章算术》商功篇的时候,因为老是算错,被夫子训了好几次,就跟着长公主一起抄他的作业了……”

齐姝是觉得她堂堂一国公主,被夫子这么训丢分,就带着长玉一起抄。

长玉觉着齐姝都抄了,自己要是说不抄,那就是打齐姝脸了,于是就跟着一起抄了。

谢征盯着她:“你好的不学……”

长玉没跟他解释太多,况且自己的确抄了,蔫头耷脑道:“我知道错了,你别告诉我娘。”

她垂着脑袋,一副老实巴交乖乖挨训的样子,他端着一副冷脸,仿佛就是个恶人,引得过路的学子频频看他们。

谢征眉心跳了两跳,冷着脸问她:“不会算商功?”

长玉小声道:“现在还多了方程篇和勾股篇。”

谢征:“……”

最终他揉了揉眉心,准备跟从前在北地时一样先带她去酒楼,不知怎地又顿住了脚步,问:“你平时都在哪儿抄他功课的?”

长玉老实交代:“在书院里怕被人看见,都是和长公主一起去街口的如意酒楼定个雅间。”

谢征脸色便又冷了一个度:“方便你再啃个猪蹄是吧?”

一种他和她独有的曾经被人偷窃了的怒意冲荡在心间,谢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但一想到他不在的这五年里,有人取代了他曾经的位置,他心口就莫名堵得慌,连带着对取代了他的人都生出一股莫大的恶意。

仿佛那人是个小偷,偷走他最珍视的东西。

如今他和长玉生分至此,都是因为那个小偷造成的。

长玉还当他是因自己抄李怀安的珠算作业,还去酒楼吃好吃的才生气的,连忙解释:“没吃。”

齐姝是个雅致人,顶多点一壶茶,再上几道点心。

谢征哼了声,总算是没再挖苦她了。

但也没带她去酒楼雅间,他领着长玉往回走时,路过一处河堤,边上种了垂柳,还建了个亭子,里边置有石桌石凳。

他便带着长玉走了进去,抱臂道:“就在这里写,遇到不会的就吱声。”

长玉乖乖拿出笔墨纸砚,准备动笔的时候,有些纠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征拧着眉问她:“怎么了?”

长玉小心翼翼道:“要是都不会呢?”

谢征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脾气问:“你这几年在国子监都学了什么?”

长玉小声道:“算术课上就一堂没听懂,后边就全不懂了……”

谢征抬头看着她道:“你全都不会,还敢抄人家的功课?”

长玉又心虚又无助:“就是不会才去抄的……”

谢征恶狠狠瞪她:“以后少和李家那小子来往,你不会的他还给你抄,一肚子坏水。我以前帮你抄的诗文,那也是你都背得滚瓜烂熟了,我才替你写的。”

连带着李怀安也被他骂,长玉其实挺内疚的,但她这会儿被人掐着了七寸,说话都不敢大声,只垂着脑袋听训,老实巴交得竟然瞧着有点可怜。

谢征看她一眼,终于停止了数落,说:“把书拿出来,今日我从商功篇重新教你。”

长玉拿出了书,谢征都没看,直接道:“商,估量矣。功,则作用功时日。所谓商功,便是算物之大小,用以计量工程用工。诸如北地战事连连,城墙每年都要修葺,需命工匠采土石几何,都得用商功之法算出。”

长玉原本还蔫头耷脑的,听谢征说起了这些,神色瞬间专注了起来。

谢征的声音还在继续:“‘穿地’即为掘土,‘坚’谓筑土,‘壤’谓息土,‘墟’谓墟土,以穿地求壤,五之;求坚,三之,皆四而一……”1

他从日上中天讲到日薄西天,长玉总算学懂了商功篇,还将夫子留下的习题准确无误算了出来。

为此长玉心情大好,眼瞧着他嘴都快说干了,有撑船卖桂圆的老翁从河边路过,还大方地买了一扎桂圆给他吃。

谢征把脸别作一边:“我不喜吃甜食。”

长玉颇为可惜地道:“那只能我帮你吃了。”

她从那把修剪好的桂圆枝上摘下一颗,两手用力一挤,半透明的莹白果肉就被挤了出来,吃进嘴里满口清甜。

谢征曲起一条腿坐在凉亭的木栏上,背靠亭柱,似在看日落下蜿蜒远去的江河,只视线偶尔又往边上瞟过,久久地停留在那蹲坐在石凳上、吃得满手都是桂圆汁的少女身上。

她张嘴去咬要被挤出来的果肉,嘴角蹭到桂圆皮,沾了一点果皮上的微尘,仿佛是生了枚小痣在那里。

谢征越看越觉得碍眼,或者说,是那一点秽迹,如一把钩子似的钩在了他心坎上,刺挠得他心痒痒。

视线又一次掠过时,他终于皱眉出声:“你嘴角沾到了脏东西。”

“嗯?”长玉闻言,伸手一抹,扭过头问:“现在呢?”

谢征看了眼说:“还在。”

长玉便更用力地抹了一把,擦得嘴角都有些红了。

谢征皱眉道:“过来。”

长玉乖乖走近,他食指抹过她嘴角时,两个人都愣了愣。

夕阳照得整片河域都红彤彤的,她脸上也是红的,只嘴角因为吃多了桂圆,指腹擦过时,似乎都带着微润的水迹。

谢征闻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像是桂圆果肉的甜味。

“好了。”他收回手时,将那只手背到了身后,头一回没敢直视眼前的姑娘。

心跳快得像是在擂战鼓,一如他头一次上战场时那般。

-

这夜回去,谢征见鬼地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在那河堤边的亭子里,长玉抱着一扎桂圆在吃,嫣红的唇上沾着桂圆果肉清甜的水渍,像是三月里带着晨露的桃花瓣。

她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问他:“我唇上有东西?”

他盯着她干干净净的嘴角,想说没有,却莫名奇妙地开始喘,不受控制地扣着她后颈,有些粗暴地吻了上去……

从梦中惊醒时,谢征脸色十分难看,掀开被褥便去隔间泡了个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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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玉一连数日都没再见到谢征,她不再跟着去如意酒楼抄李怀安的珠算功课,齐姝得知是她“兄长”发现后,还十分同情她。

不过很快齐姝也不抄李怀安的作业了。

长玉对此还有点奇怪,齐姝天不怕地不怕,也只有她母妃能管管她了。

但齐姝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是夫子知道了这事不高兴。

长玉知道齐姝上心的夫子,也只有前两年才中了探花郎,如今暂且被安排到国子监讲学的那位公孙家的小夫子了。

公孙夫子是怎么发现齐姝抄功课的长玉不知道,但齐姝现在每天下学了都去找公孙夫子补算术课,长玉还挺羡慕的。

不知道是不是谢征嫌她太笨了,谢征后面都躲着她,似乎是怕继续教她了。

李怀安得知长玉要恶补珠算,倒是很热心地表示愿意教她。

长玉想着等自己学会了,也算是在谢征跟前扬眉吐气了。

只是不巧,李怀安教她的第一天,谢征就又来接她下学了。

李怀安瞧见在门边站着的,那目光冷得能结冰渣子的青年人,拿着书册咽了咽口水道:“孟……孟姑娘,你兄长来了,要不我还是改日再教你吧?”

长玉眼瞅着谢征心情似乎极为不好,他对李怀安本来又有成见,怕牵连无辜,点了点头。

李怀安走后,她才抿唇道:“我没抄他功课,我是在跟他学均输篇。”

“哦?学得怎么样了?”谢征抬起眼看她,语气咋听平静,可莫名地又叫人怵这份平静。

长玉道:“还没学好。”

谢征说:“回去,我教你。”

长玉诧异地抬头看他:“我还以为你嫌我笨,不肯教我了。”

谢征冷笑着看她:“确实笨,所以今后还是别自以为了。”

长玉:“……”

她气不过道:“我给你送了回礼你都不肯见我,你那不是不愿教我了躲着我是什么?”

谢征脚步一顿,长玉险些撞上他坚硬的后背。

他回过头来,长玉仰着头同他对视,只能瞧见他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

他说:“我在想一些事情,想明白了,就能见你了。”

长玉困惑道:“想什么?”

谢征却说:“你现在不会想知道的。”

长玉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在谢征的“谆谆教导”之下,她的珠算课业,在这一学年完毕,总是得了个甲一。

长玉对朝堂的事,还是从母亲和同窗们那里听来一字半句,只知道关外要打一场硬仗,谢伯伯要带着她爹和外祖父出关去打北厥人,她爹今年也不能赶回京城陪她们母女三人一起过年了。

初一谢夫人要回娘家去过,除夕夜那天便让孟丽华带长玉姐妹二人一道去谢府过节了。

这些年里,魏祁林若是年节不回京城,她们都是这样过节的,只不过今年多了一个谢征,似乎又比从前热闹了不少。

长宁吵着要看烟花,谢夫人和孟丽华还在饭桌上话家常,长玉和谢征已带着长宁去院子里放烟花爆竹了。

两个大的带着一小的疯玩了一阵,长宁跟个小猪似的,玩累了就犯困。

长玉用厚毯子把她裹起来,放她在暖阁的软榻上睡着。

她用饭时喝多了果酒,在外边玩雪放鞭炮跑那一阵,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酒的后劲儿上来的,一张脸红扑扑的,脑子也开始犯迷糊。

暖阁里没有多的毯子,矮几底下放了个炭盆子,她便趴到矮几上暂眯会儿,只等孟丽华和谢夫人那边聊完了,再一道回家。

谢征找过来时,就见一大一小都在暖阁里睡着了。

外边风雪正大,他解下自己肩头的大氅,搭到了长玉肩上。

长玉含糊应了声什么,但酒意作用下睡得沉,并未醒。

谢征垂眸看着她烛火下红扑扑的一张脸,视线落到了她丰润的唇上。

烛影摇曳,少年微喘着起身,回看了一眼伏案睡得依旧恬静的少女,掩上暖阁的门离去后,少女紧闭的长睫才轻颤了两下。

本就嫣红的唇,在烛火下多了几分微肿。

-

年关一过,长玉还没等到自己的及笄礼,关外就传来了噩耗。

她外祖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

孟丽华心急如焚,可关外距京城千里之遥,她一弱质女流,小女儿又还不到五岁,拖家带口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赶去父亲身边侍疾。

长玉提出代母亲前往关外,看望外祖父,孟丽华知道女儿自幼跟着丈夫习武,到了京城后,也从未荒废过一身刀法,时常和府卫切磋,一番权衡,到底是同意了。

长玉北上那天,谢征驾马出城送了她十余里地。

分别时,给了她一块令牌:“这块令牌能调动我的亲兵,你此去若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找他们。”

长玉捏着令牌问他:“你给我了,你呢?”

风雪太大,谢征坐在马背上,侧过脸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说:“我暂且回不去了。”

长玉对他这话一知半解,只隐约猜到,谢临山此番能成功发兵北厥,应该和他去国子监当了武夫子有关。

谢征没再多说什么,只仗着手长的优势,从马背上倾身过来,如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她的头,说:“见了孟老将军,代我向老将军问声好。”

长玉“嗯”了声。

谢征又从怀里掏出一方锦盒递给她:“再过几天就是你生辰了,本想留着等你生辰当及笄礼送你,只能提前给你了。”

长玉打开一看,发现是枚做工很精致的玉簪,通体雪白,只在尾部晕开一抹鸽血红,好似旭日初升的一抹霞光,这无疑是点睛之笔,让整根簪子都有了灵气。

她皱眉:“这太贵重了些……”

只看玉的成色,就知道绝非凡品。

谢征嗤道:“你的及笄礼,我能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送你?”

长玉不知想到了什么,闷声不说话了。

谢征倒是尤为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等你及笄了,我有话想同你说。”

长玉垂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谢征驭马退开些许,道:“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马车在雪地里行驶出很远了,长玉再掀开车帘往回看时,还能看到少年驭马站在矮坡上,身姿笔挺如苍柏。

-

谢征却没想到,这一别,让他险些永远失去了那个姑娘。

二月底,北地的战报再次八百里加急传回了京城。

皇帝看完战报大怒不已,满朝文武也具是震惊。

征远将军隋拓不满谢临山让他留守关内,为了争抢军功,带兵深入大漠追敌,一支走投无路的北厥军队在断粮数日后,抱着必死的心转攻锦州,哪料锦州弱防。

那支北厥军狂喜,如濒死的恶狼抢食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

重伤的孟叔远下令疏散城内百姓,披甲要上城楼死守,他那在军中侍疾的外孙女,却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块令牌,得了一帮精锐拥护,命亲兵带着孟叔远撤离,自己则穿着他的战甲上城楼督战。

后来死守不住,为了给城内百姓争取更多撤离的时间,她带着残军往反方向逃诱敌,最终被北厥人逼下山崖生死不明。

谢临山率大军及时回援,锦州是保住了,城内百姓有了足够的撤离时间,也无甚伤亡,只是派出许多人去寻孟叔远的外孙女,至今仍没传回消息。

孟丽华初闻噩耗几欲哭至昏阙,魏绾寸步不离守着她。

谢征闻讯,则是直接快马进宫了一趟。

谁也不知他跟皇帝说了些什么,从宫里出来后,他连家门都没进,只命常随回去传了个话,便快马加鞭往北地去了。

八百里加急都得跑三五天才能跑完的路程,谢征日夜兼程,愣是用两天半赶到了长玉坠崖的地方。

万幸底下是一条大江,他沿江往下游一路寻找,逢人便问,半月后终于在一个叫临安的小镇找到了她。

一对姓赵的老夫妻在结了冰的河边发现了她,本以为人已经冻死了,好心地想给这素未谋面的姑娘敛尸埋了,一搬才发现人还吊着一口气。

老头子从前是个兽医,试着死马当活马医,给那姑娘用了一副药,谁料那姑娘还真命硬,愣是给熬过来了。

风餐露宿半个月,谢征一身狼狈站在赵家小院门口,雪白的海东青扇翅落在不远处的屋脊上,那屋舍下方,开着半扇破旧的木窗。

窗前,一披着补丁旧袄的姑娘坐在床上,端着豁口的药碗,正苦大仇深地拧着眉头喝药。

谢征眼眶突然就有些发红了。

他往前迈了一步,但那口心气儿一松,不眠不休将近半月的疲惫和风寒齐齐涌上来,谢征直接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长玉听得“咚”地一声倒地大响,回头望着倒在门口的青年,捧着药碗和守在床边的大娘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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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征再次醒来,发现只有那个姓赵的老丈在床边照料自己,他忍着邪寒低咳两声,沙哑出声:“我要寻的那个姑娘呢?”

老丈说:“那姑娘伤着了腿,如今还下不得床,在隔壁休养着呢。”

谢征便侧头看了看窗外,连日大雪,今日竟难得有了日头,日光透过纸糊的木窗照进来,没多少暖意,却看得人心头熨帖。

老丈出去做木工时,谢征强撑着病体披衣出了房门。

对面房间的窗依旧开着,海东青停在窗前,沐着一身暖阳的少女,用落着伤痂的手指轻轻梳理着海东青洁白的羽毛,偶尔嘴角含笑地低语几句什么。

谢征扶着门框看了许久。

长玉终于注意到了他,侧头朝他这边看来:“你醒了?你风寒还没好,别出来吹风,当心夜里又起热症。”

谢征依然只盯着她,语气很沉:“我差点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长玉微微一愣,随即笑问:“要是真找不到呢?”

谢征却道:“总能找到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长玉依然是笑着的,“那现在找到了呢?”

谢征说:“想问问你愿不愿嫁我为妻。”

长玉歪了歪头:“这就是你送我离京时那天说的,等我及笄后,想同我说的事?”

扶着门框一身病气脸色苍白的青年缓缓答:“是。”

神情坚定又执拗。

长玉道:“我若说不愿呢?”

谢征说:“趁你伤了腿,跑不了,绑回去成亲。”

长玉又笑了起来:“哪有你这么霸道的?”

谢征不无认真地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玉微微皱了皱眉,拍拍自己脑袋说:“真奇怪,总觉得这话你好像同我说过似的。”

她说到此处又止不住地笑:“说起来,我受伤昏迷期间,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梦里受伤流落到这里的,变成了你,我则成了个屠户家的女儿。”

谢征听着她说这些,只道:“若真能如你梦里那般,我倒愿替你受这一遭罪。”

长玉却摇头:“梦里太苦了,你没了爹娘,我也没了爹娘,还是现在好。”

谢征说:“傻,梦自然都是假的。”

长玉颇为赞同地点头:“对,肯定是假的,梦里你还入赘给我了呢!真稀奇……”

谢征默了一息,神色有点一言难尽地抬眼看她:“你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长玉顿时竖起三根手指:“天地良心,我真没肖想你入赘给我……”

谢征突然打断她的话:“梦里有李怀安吗?”

长玉是个实诚孩子,老实巴交点了点头:“有。”

眼瞅着谢征脸色难看了下来,长玉有些茫然地道:“我在梦里没抄他作业了,在梦里都是你教我读书呢。”

谢征心头刚舒坦一点,便听她呐呐道:“不过我在梦里还有个未婚夫……”

谢征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不知是吩咐的谁:“即刻备车,把人给我绑回府!”

长玉眼瞅着从房顶跳下来了几名暗卫,连忙十分警惕地扒住了窗沿,盯着他道:“你要干嘛?”

谢征霍霍磨牙:“绑你回去成亲!”

省得夜长梦多!

长玉扒着窗沿嚎:“我不!我要上阵杀敌当将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