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清炒南瓜尖



 扁鹊也撸起衣袖和裤腿跟着一同在田间忙碌。


 朱襄说,草药迟早需要自己培育,医者也需要学会种田。食药同源,田地间有世间万物的学问。


 朱襄并不是胡扯,他是真心这么想。


 他前世时,农学教授还会研究药草种植,与医学教授合作发表论文——然后论文被除草的傻乎乎学生拔掉(不是)。


 朱襄浅薄的草药知识,就是从这些同事的血泪中了解。


 无论农学还是医学,科学的实验流程都差不多。


 控制变量,分组研究,实验记录……朱襄将现代科学的实验流程教给扁鹊,特别是人类的朋友小白鼠。


 他希望从这时候开始,中医就从经验医学中走出来,即便仍旧有玄学的成分存在,大部分病例也能归于系统和科学,成为可以复制的病例,而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迹。


 扁鹊奉上的医书朱襄看完了,大部分内容都和《黄帝内经》差不多。


 《黄帝内经》是一本经过许多代医学家编撰增补,最后成书时间在两汉的医典。


 《黄帝内经》最初只有薄薄几张纸,其言论在《周礼》中能找到;春秋战国时许多医学家将自己的经验添加进《黄帝内经》,其中一半内容应该都是战国时成书,特别是在成都挖掘的医学竹简木渎问世后,可以看到“扁鹊”一脉的医学,基本都和《黄帝内经》一致。


 再后来,两汉的医学家继续对《黄帝内经》进行增补,所以现在《黄帝内经》虽然已经存在,但《黄帝内经》确实成书于两汉。


 不过其实两汉之后,还有后世医学家继续增补《黄帝内经》。只是那时候人们不再认可对典籍进行增补的事,所以后世人增补的《黄帝内经》不列入《黄帝内经》内,虽然内容没什么问题,学医的人也会继续学。


 这个就是名号的问题了。


 扁鹊现在写的医书,或许其中内容就会加入《黄帝内经》。《黄帝内经》并非纯粹的医学典籍,而是“道医”,即加入了道家哲学思想。许多现在搞不明白的病例,都引入了道家学说,比如阴气阳气正气邪气之类的来解释。


 虽然现在用这些话能自圆其说,但医家都知道,这只是权宜之策。


 医家是最重视实践的人,他们很希望寻求一个确切的结论,所以在先秦两汉时,外科十分发达,大部分名医都做过手术,干过解剖。


 后来儒家思想盛行,解剖和外科都变成了肮脏的事,医学发展就开始原地踏步,只深究药方,医书成了药书。


 朱襄教给扁鹊后世的科学实验和医学常识后,若这些知识能传下去,或许中医能更快地从传统医学向现代医学蜕变。


 至少,别灌人童子尿了,始皇尿也不行!


 朱襄想到这一点,都满脸膈应。


 朱襄没有拉着扁鹊一直种田,当扁鹊了解了一些种田常识后,他就给扁鹊开辟了一个药园,把自己能收集到的有抗菌和抗虫效果的药草移植到药园中,让扁鹊和其弟子管理。


 南瓜有抗绦虫和抑制血吸虫产卵的效果,也被移植到了药园中。


 南瓜很快就发芽,秦王在药园里逛了一圈,把南瓜尖尖采了要朱襄做菜吃。


 管理药园的医者们看着秦王嚣张的气焰,都愤怒地向朱襄告状。


 南瓜尖尖都被采了,以后要是不能开花结果怎么办?这人怎么这么过分,采一点够吃就行,他全采了!


 朱襄听到告状消息后十分无语。


 他也忍不住问老秦王:“稷翁,你要吃多少就采多少,为什么全采了?”


 虽然前线在打仗,但很无聊的秦王道:“我本来只想采一点,但看他们在瞪我,我就让人全采了,哼。”


 老秦王露出了霸气十足的冷笑。


 朱襄:“……”好了,他明白了,他的君上现在是一个老顽童。


 朱襄悄悄告诉扁鹊秦王是他长辈,请不要与秦王计较,然后认命地给秦王做了一桌清炒炝炒蒜蓉南瓜尖。


 秦王非常慷慨地把几盘南瓜尖赐给了药园。


 然后药园的弟子们更生气了。


 这什么人啊!挑衅是不是?!


 朱襄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老秦王是良心发现,还是故意挑衅了。


 “稷翁,真的很无聊吗?那稷翁要不要去管理后勤?把夏同换下来?”朱襄提议。


 秦王道:“这是给他的磨砺。”


 朱襄绞尽脑汁:“那稷翁和我一起去巡视田地?”


 秦王想了想,实在是无聊,便同意了。


 朱襄找了一匹小矮马让秦王抱着政儿坐着,自己牵着马去田地巡视。


 秦王不喜欢和陌生人有过多交流,大多时候都板着脸等着朱襄和人唠嗑,观察朱襄私底下的言行举止。


 秦王对嬴小政道:“你舅父现在和在长平的时候没区别。”


 嬴小政回答道:“舅父现在和在邯郸的时候也没有区别。”


 秦王道:“他已经是长平君,应该有区别。”


 嬴小政道:“但舅父就是舅父,没办法,已经定性了。”


 说完,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舅父说,这叫土猪吃不了细糠。”


 秦王嘴角狠狠抽搐:“真是你舅父自己说的?”


 嬴小政皱着小脸反问:“稷翁,除了舅父,还会有谁说这种话?”


 秦王一想,好像除了朱襄真的没谁了。


 他安静下来,又陪着朱襄逛了几日。


 “政儿,朱襄一直这么有耐心吗?”秦王问道,“他现在和那庶人说的话,昨日刚说过。”


 嬴小政道:“舅父一直这么有耐心。才两遍算什么?我见过舅父在蜀郡的时候教一个农人种水稻,一个简单的施肥流程,舅父说了五十七次,我数了。”


 秦王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震撼朱襄居然这么有耐心,还是震撼嬴小政居然无聊地数这个。或许都很震撼。


 秦王问道:“你舅父难道就是天生圣人吗?”


 嬴小政道:“我很想说是,但舅父自己说他这样的人,世上多的是。他只是运气好有我这个外甥,遇到了曾大父那样好的国君,能发挥出自己所长,践行自己的理想,所以才成为别人口中的圣人。但他其实离圣人差得远,他就是一个种田的。”


 秦王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真是奇怪了,我怎么没见到他说的‘世上多的是’的和朱襄差不多的人?”


 嬴小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舅父说得很肯定。”


 嬴小政沉默了一会儿,道:“或许真的有,只是我们没看到,而这个世道也不需要。”


 圣人有朱襄一个人就够了,如果还有更多的圣人,不为自己所用,就不应该存在。


 圣人的号召力太强了。


 跟着舅父出游这段时间,嬴小政看到了天下庶民归心,看到了天下英才投奔。


 这是他的舅父,舅父收拢的民心就是他的民心,舅父麾下的英才就是他的英才,所以他不会忌惮,只会高兴。


 但这个圣人是别人,嬴小政只会起杀心。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是他的臣子,他也会起杀心。


 亲人和臣子都会有私心,但他的舅父后代只有他一人,所以他不惧怕舅父有强大的力量。


 但对老秦王而言,也是这样吗?


 嬴小政抬起头,仔细看着他的曾大父。


 梦境中的自己从未有机会看到这位充满了传说,毁誉参半的老秦王。


 他见到了,感受到了这位老秦王的威压、英明和多疑。


 年老的帝王就是这样吗?自己将来是不是也这样?


 梦境中的自己是不是已经这样?


 “政儿,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舅父。”老秦王道。


 嬴小政笑道:“很多人都会羡慕嫉妒我。”


 老秦王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就像是一位真心为曾孙开心的老人。


 或许他此刻的确是真心的。


 他已经老了,越老越恐惧,但也越老越洒脱。


 他会防备太子柱,甚至防备已经成年、羽翼渐丰的子楚,但这位小小的曾孙,一直不是老秦王防备的对象。


 政儿是他的曾孙,就算成为秦王,那也是第四代的秦王。若要忌惮,也该是子楚去忌惮,而不是曾祖父忌惮。


 老秦王对嬴小政使出的手段,一直不是因为嬴小政,只是因为朱襄。


 身为君王,即便他知道朱襄没有私心,知道朱襄凝聚的力量都会成为秦国的力量,但有一个天下人人人称赞的圣人臣子,他仍旧会习惯性的忌惮。


 这就像是他曾经时不时对白起动杀心。


 他难道不知道白起没有反意,不知道白起即便与他舅父为友也不会改变对自己的忠诚,不知道白起视自己为恩主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和秦国?


 他都知道。


 但他仍旧会时不时对白起动杀心。并非白起之错,只是白起在秦国军中声望太过,动摇了秦王的威信。


 他时不时地敲打一下朱襄,也是这个原因。


 “政儿,如果你手下的人功高盖主,你会如何?”朱襄走到稍远的地方与农人攀谈,秦王才问道。


 嬴小政难得在老秦王面前露出了一个不怎么像孩童的清浅微笑。


 “曾大父,我的功德不会有任何人能超过,所以我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