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韩非红眼眶



 姚贾是一个守门小吏的儿子,堪比平民般的底层士子出身。


 他是秦始皇时期离间计的主要执行人,带着重金游说四方,用三寸不烂之舌瓦解六国对秦的联合攻势。


 这个时候游说,姚贾就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用命赚功劳。其危险程度不亚于上战场的兵卒。所以当姚贾出使的时候,秦王才会给了他很隆重的礼数。


 韩非却以姚贾出身卑微为由,说秦王重用姚贾会引起其他贵族不满,且姚贾这样的出身品行肯定也不好,出使他国说不定就是与他国勾连。他请求秦始皇驱逐甚至杀了姚贾。


 姚贾争辩,自己对秦国绝无二心,而且有才之人怎么能计较出身?韩非才是为了韩国而构陷秦国的忠良。


 李斯也附和。


 秦始皇相信了姚贾和李斯,才赐死韩非。


 如果这个人不是韩非的话,他简直像是一个小丑般的存在。


 虽然因为他是韩非,后世人把姚贾和李斯都打成了污蔑他的小人。特别是遭遇无妄之灾,后来也没有像李斯那样做过错事的姚贾,就这么悲惨地被敬仰韩非的后世人钉在了奸臣的耻辱柱上。


 真可怜。


 但无论后世再怎么敬仰韩非,他本身的行为已经背离了自己的著作,自己的理想。


 他说应该大一统,说应该郡县制,说应该剪除所有旧贵族的羽翼。但他的行为却是为了韩王室的存续而绞尽脑汁。


 其实魏国和韩国都曾向秦王献国投靠。秦王却没有同意,而是直接派兵攻打。


 因为秦王不需要附属国,不愿意再分封诸侯,他要真正的统一。


 破碎滤镜后,朱襄很可怜韩非。


 韩非著作中写的话肯定是他真正的理想。所以当他的行为与理想背道而驰的时候,他是不是有一种灵魂被撕裂的感觉?


 理想如此,但现实中却因为家族和忠诚无法践行理想,甚至要成为阻碍自己理想的人。朱襄只是想一想,就能感受到韩非的悲凉。


 没有什么战国魅力四射的“海伦”,只有一个被理想和现实撕裂,浑身鲜血淋漓的可悲老人。


 秦始皇后悔,要追回赐死的诏令时,据说韩非也有想向秦始皇说的话,可惜没能传达到。


 韩非会说什么?他会重新选择吗?还是只是告诉秦始皇,即使秦国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国度,但他仍旧要为韩国殉死?


 “韩非,你知道我的头发怎么变白的吗?”朱襄问道。


 韩非疑惑:“朱襄、公,不是天生、天生异相?”


 朱襄停下脚步,回头苦笑:“当然不是。”


 他问道:“我在赵国的事,你知道多少?”


 韩非犹犹豫豫道:“赵王听信谗言,将朱襄公下狱。秦王命武安君前来相迎?”


 朱襄转身,面对着韩非笑道:“你说的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韩非疑惑地与朱襄对视。


 朱襄回忆道:“我很会种地,让庶民的田地能增产到与贵族相似的地步。蔺公因此多次向赵王举荐我。但因为我只是一介农人之子,所以从未成功过。”


 “我送上造纸术,差点被杀;我送上制糖术,赵王将其归为宫用,只赏赐了我一些金银锦缎;我让农人培育土豆,赵王很喜欢从未见过的土豆花,想让我入宫为寺人为他养花。”


 韩非脸色一白。


 朱襄问道:“你认为赵王所做的过分吗?其实不过分对不对?如果我在韩国、魏国、燕国、齐国、楚国,也会是同样遭遇。”


 韩非深呼吸。他很想辩驳,但最终无力地垂下了头。


 朱襄又回忆道:“长平之战中赵括代替廉公为将,我就知道赵国必败。而秦国养不起这么多战俘,又不可能将其送回赵国让赵国恢复战力,所以一定会杀俘。”


 “韩非啊,战国杀俘已经成为常态了,你知道吗?”朱襄问道。


 韩非攥紧了拳头:“知道。”


 朱襄道:“所以我急切的请求长辈为我扬名,不惜惹来赵国贵族的厌恶。一个农人之子与士子论战,从未有败绩。你认为我是会被他们重用,还是会被他们厌恶打压?”


 韩非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厌恶、打压。”


 他想起了韩国朝堂上那群庸人。


 朱襄点头:“他们深深厌恶我,所以我去长平很顺利。”


 韩非悲伤道:“秦王与六国君王不同,是吗?”


 朱襄轻笑:“是不同,但我在秦王那里的身份,也与在其他君王那里不同。秦王愿意给我展现才华的机会,这一点六国君王罕有做到。但如果没有夏同提前告知秦王我的身份,如果没有政儿这张护身符,你想,我有能让秦王等我三个月的机会吗?”


 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一老一小悄悄探头,又悄悄把脑袋缩回去。


 蒙武和蔺贽蹲在树旁边的灌木后面面面相觑。。


 蒙武:至于吗?就不能走出去,光明正大地听?


 蔺贽:哈哈哈哈哈朱襄会不会被君上揍?


 韩非沉思了许久,声音低沉:“没有。”


 朱襄道:“庶民和贵族之间,隔着天涯海角呢。”


 他笑了笑,道:“我回赵国之后,立刻就被下狱。不是什么谗言,赵王是真的想要杀我。我能理解赵王的心思,我这个庶民展现了自己的才华,就衬托出之前几年他的有眼无珠,哈。王的尊严比贤才重要多了。更何况我还是政儿的舅父,可能和政儿一同回秦国。”


 “这个贤才可能对我有怨愤,而且和他国沾亲带故,如果是其他王,也会杀了我吧?”朱襄幽幽道,“我能理解,你也能理解,对不对?”


 韩非低着头。他想说不对,但他心里说对。


 如果这样的人在韩国也是必死无疑。韩王不会留下这个不稳定的因素。


 “朱襄公的头发,因此、因此白了?”韩非问道。


 朱襄摇头:“没有。我才不会一个傻叉赵王的愚蠢行为白头。”


 韩非:“啊?”直言辱骂了吗?


 朱襄道:“赵王派暗卫来杀我的时候,狱吏狱卒为了保护我赴死。”


 他用手比了比长度:“那么长的钥匙,狱吏为了不让人找到,生生吞了下去。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剖开。”


 韩非身体一抖,抬头看着朱襄。


 朱襄道:“邯郸城郊的农人为了我入城攻打监牢,他们是犯了忤逆的重罪,甘心为我赴死啊。”


 韩非看向朱襄的头发,又看向朱襄的双眸,看着朱襄眼底的悲哀。


 “我离开赵国的时候,赵人徒步相送,脚底都被磨破了也不肯回去。我跪着请求他们离开……”朱襄道,“我回到赵国拜祭蔺公,得知赵王命人拔了冬麦,冻死了我留下用于救荒的土豆种子。贵族有很多粮食,却不肯救济平民,而是坐等平民饿死好占有平民的土地……”


 朱襄手抓着胸口衣襟道:“廉公为了救下更多的赵人,自毁名声屠戮燕国,将饥荒的代价转移给燕国。你说我的头发能不白吗?”


 韩非闭上双眼,道:“我知道、朱襄公,为何不肯,教我。”


 朱襄微笑道:“我和你说过,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不是不收你为徒,而是不会收任何人为徒。”


 “这个时代王至高无上,贵族高人一等,庶民还不如牲畜值钱。我更看重庶民,这不符合实际。即使我选择了现实,但心中仍旧记得,我就是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