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棉花地花蕾



 “那和迎我入韩有什么区别吗?”朱襄道,然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拿我和白公相提并论,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没有。”白起道,“如果我在韩国,六国一定会为了解除我这个威胁频繁攻打韩国。即便我能赢一次、两次、三次、数次,但正如朱襄所说,韩国每一场胜利都会耗费自己的国力,要么韩王无法忍受这件事,将我送给他国;要么我能在我有生之年护住韩国,我一死,韩国立刻被人所灭。”


 韩非双手攥紧衣摆:“韩国、韩国就全然没有办法了吗?韩国基业几百年……”


 朱襄叹气:“韩非,晋国都可以灭亡,为何韩国不能?”


 韩非猛地抬起头。


 朱襄的神情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变得非常冷酷:“你想让韩国强盛,所图的是韩国,还是你韩国宗室的身份?如果你只想要韩国宗室的身份,劝韩王献国即可。秦国边陲总有无法开发的地方,可以任命韩王为王。”


 “如果你所图的是韩国强盛……”朱襄停顿了一会儿,讥笑道,“凭什么韩国能强盛?韩国的王位本就是背叛旧主,三家分晋中得来;它不修德政也不修王政,不关心平民也不任用贤才,好事是一件也不做;它的地理位置也如此差。这样的国家,你凭什么要让他强盛?凭什么韩王就一定要是你们这一家人?”


 “舅父……”嬴小政担忧地仰着头看着朱襄。


 朱襄深呼吸了几下,把脑海中赵王的模样擦去。


 他道:“韩非,现在韩国不会灭亡,因为其他六国还需要留着韩国这一片小小的地方作为缓冲地。但韩国肯定会灭亡,因为结束战乱必须天下统一。无论六国的贵族再自私,他们也不能阻挡天下大势。你如果想要从我这里学到如何让天下继续分裂民不聊生,请回吧。”


 朱襄挥衣袖,然后抱着嬴小政向白起道了一声抱歉,转身离开。


 “舅父……”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继续担忧道,“舅父你还好吗?别生气了。我们赶走他!”


 朱襄蹭了蹭嬴小政的脸,道:“我只是有些难过。人皆自私,贤才皆知天下一统才是救世良方,但他们为了自己的家族,却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我是因为这个而难过。”


 不是什么为了国家,没有这么高尚。


 七国的法理都来自周,底层的百姓都哪里好过就去哪里,贵族们更是知道七国原本是一家人,甚至互相都有姻亲。


 家国民族的概念,是天下一统之后才提出,在近现代才巩固。


 而此刻,所有人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年轻的韩非阻止韩国灭亡,不是热爱韩国,而是不能接受韩王室不再是韩王室;之后的张良刺秦王也不是为了韩国本身,只是为了自己家族的覆灭和韩王。


 或者说,他们所说的“国”就等于“王”,不是自己心中的国土和百姓。


 因为现在的庶民如草芥,地位连“百姓”都还没到。


 其实秦国也一样。秦国的扩张也是秦王想成为更大的“王”,和什么结束战乱救世济民没关系。


 后世封建王朝虽然建立者的内心也是如此想,但他们至少会打出结束乱世、重整华夏、救世济民的旗号。


 而现在,这种旗号都不存在。


 韩非子是后世有名的思想家,他的理论对后世封建王朝制度定型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朱襄见到韩非子时,心里与当初和荀子见面一样,有一定“朝圣”的思想。


 而此刻的韩非只是一个眼睛只看得到韩王室的士子。而他想要让其延续统治的韩王一系,比起如今的赵王也不须多让。甚至韩王更蠢一些,只是因为国土面积小,又经常挨打,所以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荒谬事。


 朱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赵王的模样。


 无论赵国被赵王糟蹋成什么样子,也没有人说推翻赵王。


 韩国朝堂一片浮夸之风,君臣皆昏庸无比,韩非还想着延续这样的韩王统治,不低头看看在韩王统治下哭泣的韩人。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思想,这个时代的常态。


 这就是现实。


 我终究还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朱襄握住嬴小政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通过与韩非的讨论,朱襄发现,他无论再怎么竭尽全力融入这个时代,竭尽全力避免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但总会有人不断告诉他,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历史书中那些令后世尊敬的贤才,都会一一站在他的对立面上。


 “我没事,就是想起赵王了。”朱襄露出了微笑,道,“韩非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韩王的昏庸程度不比赵王差。我看见他竭力想要维护韩王的统治,就想到了赵王。”


 嬴小政道:“那……那换个韩王,韩国会不会好一些?”


 朱襄微笑道:“可能会吧。如果韩非自己当了韩王,或许韩国会好很多。”


 嬴小政嘟嘴:“那韩王还是继续昏庸下去吧,别为秦国统一天下挡路。”


 朱襄捏了捏嬴小政嘟起的嘴:“韩国不会为秦国统一天下挡路。无论哪个国家,都不会为秦国统一天下挡路。”


 他问道:“政儿,如果舅父想要让天下庶民也读书识字,通过考试做官,你同意吗?”


 嬴小政沉默。


 如果天下平民都学了舅父几分本事,这王就不好当了。


 朱襄道:“我只是说说而已。政儿,你不累吗?在田地里干了那么久的活。走,回去睡觉。”


 嬴小政道:“把韩非晾在那里吗?”


 朱襄任性道:“我让雪去接待他。”


 嬴小政:“啊?”


 舅父你可不可以别把不想做的事推给舅母?舅父你有点过分了!


 朱襄偶尔就是很任性。他和雪说了一声,雪叹了口气,去招待韩非,尽地主之谊。


 雪埋怨道:“既然你欣赏他的才华,又为何惹怒他?”


 朱襄理直气壮道:“是他惹怒我。”


 雪叹气:“是是是。既然他惹怒了你,我就把他赶出去。”


 “不用了,让他继续向荀子学习吧。”朱襄讪讪道,“看来以后我都无法收弟子。”


 雪道:“你这个脾气,确实收不了弟子。”


 埋怨后,雪便去帮朱襄收拾善后。


 她本以为韩非听了良人诛心的话,会生气离开。她准备让韩非在家里住一日,然后为他联系咸阳学宫,让他住进咸阳学宫中。


 但韩非第二日抱着书简,在朱襄门前站立,居然没有退缩,想要继续请教朱襄。


 只是看着他红肿的眼睛,朱襄知道昨日自己说的那番话,让他心里并不平静。


 朱襄对韩非的语气软和许多。本来韩非也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不要向我学。”朱襄诚恳道,“你该向荀子学。”


 韩非问道:“朱襄公不愿、不愿教我吗?”


 朱襄道:“不是我不愿意教你,而是我无法教别人。如果别人真的将我想教的学了去,那么对弟子并不好。”


 朱襄指着地面:“我是种田的人,我只会低头看着地面。”


 他又指向天空,指着远方:“而这个时代的贤才,应该看着君王,看着更浩大、更遥远的地方。所以即便你想学我,我也不能教你。我会帮你举荐给荀子。”


 韩非似懂非懂。


 但朱襄不肯教他,他想留在朱襄家中伺机请教朱襄,也只能投向荀子了。


 荀子知道此事后,先掏出戒尺给了朱襄狠狠几下子,骂道“你不想教的弟子就退给我?”。然后,他考校了韩非,神情复杂。


 “你的目的是延续韩王室统治,但正如朱襄所说,韩国注定灭亡,即便这样,你也要求学吗?”荀子问道。


 韩非坚定道:“我不会放弃!我、我想向荀子,向朱襄公学习!我想看看秦国为何、为何这么强大!”


 荀子道:“既然你主意已决,那就在我门下听课吧。”


 荀子将韩非安排到咸阳学宫,每日听他授课。


 待韩非熟悉秦国律令之后,他就会将韩非安排在身边服侍自己,满足韩非想要近距离与朱襄接触的愿望。


 荀子不知道韩非与朱襄接触后的结果是好是坏,反正韩国都会灭亡,对韩非而言,恐怕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坏了。


 秦王得知了此事,得知了朱襄的愤怒。


 他扶额长叹。


 屏退了所有人后,秦王扶着额头沉默了许久。


 半晌,空旷的室内才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朱襄啊朱襄,如果秦王也变得昏庸,你是不是也会像厌恶赵王韩王一样厌恶秦王。你会的,对吗?”


 朱襄肯定会,所以他才不能完全对朱襄放心。


 希望政儿能安全长大,否则其他秦王肯定会杀了朱襄。


 朱襄这样只对贤良的君王忠诚的态度,真是让人如鲠在喉啊。


 “幸亏寡人是个贤王。”秦王叹了口气,起身,“去朱襄家。”


 想着朱襄,他又馋了。


 这几日田地丰收,朱襄应该又有时令的新鲜菜了。


 秦王想,又该让太子干活,他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