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精粮干肉粥



 赵人愣了一会儿,居然乌压压地跟上了秦军。


 白起回头看了一眼本应该惧怕秦军的赵人,心情十分复杂。


 听闻朱襄昨日对赵王说,虐民者必亡国。


 今日朱襄的外甥,秦公子政又说,他会灭赵救民。


 这舅甥二人,还真是……


 白起又看了一眼马车厢。希望朱襄和公子政入秦之后,可别在赵国这样口无遮拦了。


 马车行驶了半日,相送的赵人有的掉队,有的继续跟随,沿途还有新的人加入。


 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仍旧一眼望不见头。


 有些秦兵都忍不住回头望向那些赵人。


 在朱襄与这些人互相赠送礼物的时候,他们都是笑着的。


 而现在,他们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悲伤,没有一个人眼中脸上没有泪水。他们却紧咬着牙齿,没有高声呼喊朱襄的名字,没有任何人挽留朱襄。


 朱襄问在车窗旁骑马随行的司马靳:“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道:“他们还跟着。”


 朱襄下马车,请送行的人回去。


 送行的人点头,停下了脚步。


 过了一里地,朱襄看着不断回头的司马靳,又问道:“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叹气:“他们又跟来了。”


 朱襄再次离开马车,请求众人不要再送行。


 众人再次答应,停下脚步。


 但很快,朱襄听着司马靳的叹气声,知道送行的人又跟来了。


 如此几次,一直到了邯郸的边界,看到了驻守的赵军。


 赵军在将领的命令下放行,看着这群不知道如何绕来他们的秦军,神情都很惊恐。


 更让他们惊恐的是,白起命令秦军就在他们附近驻扎休息,搭灶做午饭。


 饥肠辘辘的赵人站在离秦军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继续养着眺望着朱襄乘坐的马车。


 马车中雪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嬴小政抱着篮子,虽然没有掉眼泪,但也神情低落,两眼泛红。


 朱襄又离开马车,他让人取来送行的人赠送的肉干粮食,就地生火做饭。


 “吃完这顿送别饭,请回吧。”


 朱襄朝着送行的众人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因昨日朱襄说的那句疯癫之语,邯郸许多贵族士子虽然敬佩朱襄,但不敢为朱襄送行。所以前来的人,几乎都是无知的庶民和城郊的赵人。


 只有他们向士人跪拜,什么时候有高高在上的士人向他们跪拜?


 送行的赵人纷纷跪下,终于在朱襄面前嚎哭出声。


 庶民没有文化,哼几首歌谣也不懂什么意思。他们只能用哭声做乐声,为朱襄送行。


 赵军的军营中,将士兵卒们看到这一幕,也大为震惊。他们纷纷询问,秦军护卫的是何人,送行的又是何人,为何一个高高在上的秦国贵族会为看上去赵国庶民的人下跪叩拜?


 “我偷偷听到,那人似乎是救了长平赵军的朱襄公。”


 “朱襄公为何在秦人军中?!”


 即使兵卒没有见过朱襄,也听过朱襄的名声。


 朱襄公不是为赵国立下很大的功劳吗?为什么他会随秦军离开?难道是秦人逼迫?


 可秦军为什么不驱逐跟随的赵人?为什么赵人虽然在哭泣,却请朱襄公一路走好,不要回头,不要想念?


 “朱襄!!!!!”


 跪地不起的朱襄抬起头,看到几匹骏马飞奔而来。


 在马上,廉颇披头散发,就像是一个老疯子;身体不好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的蔺相如脸色灰白,一边骑马一边咳嗽;唯一看上去状态比较好的蔺贽正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对着自己挥舞。


 “蔺翁,廉翁,蔺礼……”朱襄跪在地上,直起身体,无法控制地痛哭出声。


 白起拦住阻挡的人,对下马者抱拳,没有说话。


 三人对白起虚虚一抱拳,然后奔向朱襄。


 蔺相如在朱襄面前单膝着地,将朱襄抱在了怀里,就像是一位孩子受到了莫大冤屈的父亲。


 朱襄也抱住蔺相如,今日强装的镇静轰然破碎。


 他将脸埋在蔺相如肩膀上,想说很多话,却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披头散发的廉颇双膝着地,双拳不断在地面锤击:“王无道!王无道!王无道!!”


 往这边张望的赵国将领中有人认识廉颇。


 他惊骇道:“廉公?”


 “还有蔺公……”一个将领声音颤抖,“邯郸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襄公!!”


 又是几声呼喊,竟是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骑马赶来。


 这两位赵国公子明知道朱襄诅咒赵国灭亡,还是来为朱襄送行了。


 两位赵国公子在朱襄面前跪下叩首:“朱襄公,是我对不起你,是赵国对不起你……保重!”


 赵国将领身体瘫软,扶着营门的旗杆才站稳。


 蔺相如摸了摸朱襄的头发,松开了朱襄。


 朱襄擦干眼泪,将两位赵国公子扶起:“我知道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尽力,我不怨你们。”


 赵胜和赵豹在心里道,那你是怨赵王,怨赵国吗?


 但他们不敢问,只能继续哭着道歉。


 “朱襄!”“朱襄公!”


 又是几声呼喊。李牧和朱襄不认识的信陵君也前来送行。


 朱襄看到李牧后忍不住骂道:“我不是让你别来吗!”


 李牧只是一个年轻将领,如果他来送自己,在赵国还如何自处?!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门郡,他不可能说服全家抛弃一切随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许久,为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来,对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无忌立刻将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礼?我奉魏王之命来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说,如果朱襄不喜秦国,随时欢迎来魏国。但他看了一眼旁边黑着脸的白起,没有说出这句在此刻很像挑拨离间的话。


 虽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应该说出这句话。可魏无忌在面对自己尊敬的士人时总会以本心出发,他不愿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误解。


 “贤人远行,怎能没有乐声相和?”魏无忌转移话题道,“赵国士子不敢为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国公子,我来。”


 说完,魏无忌转身让门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开始奏乐。


 魏无忌的门客们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筝等乐器,还有的拔出腰间长剑,叩剑高唱《诗经·桧风·素冠》。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贤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里多么悲伤,恨不得替你承担这一切。


 送行的赵国庶民听不懂这首歌谣,平原君和平阳君能听懂。


 赵胜看着这个妻弟,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最后,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愤,也拔出剑,叩剑同唱。


 赵豹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廉颇坐在地上,仰面长歌:“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李牧取出剑,也叩剑相和:“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廉颇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赵王用新人弃旧人,不是因为旧人厉害,而是因为赵王全不念旧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风·候人》,他讽刺赵人有眼无珠,让庸才高居庙堂,贤才不得重用。


 周围人都在唱诗,最精通《诗经》的蔺相如却只是替朱襄抚平发丝,整理衣襟,叮嘱着一些毫无文采的话。


 “秦国比邯郸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郸一样,冬日也在田野乱跑。”


 “雪恐难以与秦人妇相处,你要多多教导她,保护她,不要让雪受委屈。”


 “政儿去了咸阳恐怕要与你分别,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说服秦王,让你成为政儿老师。”……


 嬴小政从雪的手中挣脱,抱着蔺相如的腿道,终于哭了起来:“蔺翁!和政儿一同入秦!政儿保护你!廉翁也一同来!蔺伯父,你要丢下政儿吗?李伯父,老师!你不能抛下你的弟子!你们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儿啊,蔺翁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师都是世代为赵将,兵卒如同他们的家人,他们难以离开赵国。”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梦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赵国的“记忆”,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愤怒。


 但在现实的世界中,他自从来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宠爱。特别是蔺翁,抱着他玩耍,抱着他念书,就像自己的亲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蔺翁分别!


 “政儿乖,政儿乖。”蔺相如眼睛流泪,嘴边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要保护舅父舅母吗?这时候怎么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该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轻轻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将哭闹不止的嬴小政从蔺相如身上抱下来。


 朱襄跪下,向蔺相如磕头道:“蔺公,我要入秦了。”


 蔺相如笑着道:“去吧,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