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戈 作品

第86章 剑出山河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与神智都在涣散,好在有房间里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屡次将她的精神将从九霄云外拉扯回来。才能让她坐在这屋里,听着几人问话。


 她用了好半晌,终于读懂那几个字的意思,抬起头道:“大多是。”


 白泽颔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取回来,收进长袖中。


 “什么意思?”霍拾香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来,“先生?”


 白泽挥开长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许久,还是不知该不该与她明说。只一双柔和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不忍的怜悯跟慈悲。


 陈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会儿挠挠眉毛,一会儿又用手指去顶开剑鞘。


 他既觉得,像霍拾香如今这样懵懂无知,该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么叫她多余神伤。


 可又觉得,如若换作是他跟倾风,宁愿再摔一次头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诚。


 霍拾香张开嘴,极缓慢地道:“我若是只图安稳,何必当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荡,难道不配,得您解惑吗?”


 白泽喉结滚了滚,略一阖目,低声道:“我亦不知,姑且是个猜测。”


 她叙述中破绽太多,陈冀等人一听便知晓几分。她不识真相,只因她身在绝顶。


 白泽见她意志坚决,方谨慎而委婉地道:“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亲亲自下的药。”


 霍拾香手指蜷缩起来,身体不可抑制地发颤。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觉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们确实是药人。”


 白泽眉眼低垂,似有似无地叹息说:“确实如此。但有些药人,与你父亲天各一方,从无交集,如何下药?还有几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药来源,贼首亦已伏诛,与你父亲无关。”


 霍拾香怔然,每个字都明白,可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天书。她如何理解,都听不懂。


 陈冀觉得白泽说得实在太过委婉,来回扯皮更会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给个痛快,便接嘴道:“你杀你父亲时,用了几剑?”


 霍拾香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陈冀,一板一眼地答说:“一剑。”


 陈冀又问:“你父亲离世之前,不曾对你说过只言片语吗?”


 “说过。”霍拾香嘴唇翕动,声音细碎,说得有气无力,“他被我刺了一剑,不敢置信,捂着伤口满手鲜血地朝我走过来。我避开了。他踉跄倒在地上,指着我说,我这辈子,难逃孤苦,注定颠沛。”


 她只烙下了父亲说的那些锥心之语。至于说话时是什么表情,是否牵强。肢体有什么动作,是否迟疑,都无心关注了。连同那张脸也朦胧,徒留疯狂的情绪。


 记忆里或许有他将死时的悔恨,可她已辨不得真伪,只当那几滴眼泪,都是自欺欺人后加上去的。


 “你父亲多年习武,虽已年老,可体格建强,只一剑就被你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陈冀开了头,干脆一口气不停地将心中思虑都倾倒出来,摊开在明面上,叫霍拾香自行判断。


 “你慌乱中刺去的一剑,果真命中他的要害了?他不过能坚持着说几句话,便彻底没了声息?他知你遗泽能驱邪辟怪,绝情推你入泥潭,总该是要图谋点什么,他何曾对你提过什么要求?他若真是苦心经营十多年,敬终慎始,又怎会万般疏漏,将名册显而易见地藏在书房里,被你察觉反常,还叫你搜见证据?”


 陈冀摇了摇头,说:“都不合理。”


 霍拾香也觉得不合理,可脑海中盘旋着的,仍旧只有那句话。


 ——为什么?


 白泽说:“你父亲年轻时曾来上京求学,我见过他几面。是个不愧不怍、襟怀坦荡的人。后来他去鸿都任职,恪尽职守,治下清明。我想纵是圣人,也在我面前装不出这番假仁假义。况乎二十多年。”


 霍拾香嘴里一片咸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湿意。抬手胡乱擦了一把,眼前的景物全成了朦胧的白雾。


 世界骤然寂静,静到她甚至能听见身体里流血的声音。


 白泽:“邪药一事,刑妖司已追查多年。自蜃妖作乱起,各地官司便层出不穷,只不过风波皆被刑妖司按下。丹药从哪里流出,如何制得,连刑妖司都不知,更无从追查。背后牵连之深、之广……怕与十五年前的大劫牵连,暂时不能同你言明。”


 霍拾香木然地点头。


 她父亲如今离她不止万里,有如天地永隔,原已经模糊的面目随他讲述竟又清晰起来。


 真的假的回忆都往上冒,带着久违的熟稔,翻转成俗世里最寻常的念想。


 白泽道:“你父亲想必是……察觉到幕后之人的耳目,于是假意逢迎,装作愿与他们内外勾结,向他们套取名册跟丹药。可身不由己,处处受限,不能与人明说。又恐打草惊蛇,知晓你的遗泽能抵抗药性,才步步谋划拉你入水,希望能借你破局。”


 就大义,他说得上俯仰无愧。


 对子女,却是锥心刻骨。


 事难两全,他无奈作此抉择,对霍拾香亏欠诸多。所以被女儿一剑刺中时,早早阖上眼,半句未多说,希望她能怨憎自己,离开鸿都。


 白泽特意停顿下来,等霍拾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稍稍脱离开,一字一字放得平缓,复又往下说。


 几段简短的话,拉扯得似天光般漫长。


 “你父女失踪之后,刑妖司着人全城搜查,时经数月,在城外找到了你父亲的尸首。那几个孽畜还担心他诈伪,掘了他的坟墓察验,又将他尸骨抛到一旁。可你一剑,确实未能刺中他心肺。他等你把他抬进棺柩,才自己拔出剑,本想在棺木上留下只言片语,许是担心暴露,最后只留下你的名字。他其实不是被你所杀。他是自刎。这几年刑妖司一直在寻你踪迹,对外放出各种消息,可惜你一直避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