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主角前世·中
但她们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已经是后来了。
事发之时,她们只知诏令下达,回应天子的是玄策军东征的铁骑。
沈少将军无视在京为质的母亲,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而反。
沈夫人似乎也早就为这一日做好了准备,于长安沈府悬梁自尽。
天子蓄力半年迎接玄策军的铁骑,拿捏着主动权召沈少将军入京,同样打的是有准备之仗,可河西的兵力远超了天子的预估。
先经历三年对北战事,又经历平叛河东,玄策军依然强大至此。
那支东进的玄策军几乎人人都拥有死士的战力,一路无坚不摧,锐不可当。
也许圣上曾想过,沈少将军在戴罪、有母为质的情形下起兵,又不像河东有位皇子在京策应,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根本得不到朝野支持,改不了大烨的姓氏。
可沈少将军似乎并没有想要改大烨的姓氏,并没有打算坐上那个位子,比起谋权篡位,这更像是一场不计后果的,无惧人心的,与天子的玉石俱焚。
一个贪生慕权的人是可以被拿捏的,可面对一个不怕死、什么都不要的疯子,连天子也慌了。
炎炎夏日,消息像纷飞的雪花飘进公主府,郡主在公主府里震动、不安。宝嘉公主也没了往日的镇定,和郡主一样失魂落魄。
她不敢问郡主在想什么,或许郡主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在想什么。
她想,那么多无辜的人丧生,郡主一定觉得自己不该站在沈少将军这边,可一定也很害怕听到沈少将军战败的死讯。
这不该和这害怕就像一个矛盾的死结。
在她们除了等待别无他法的时候,圣上身边的内侍来了公主府,笑眯眯地说圣上召请郡主入宫。
命运铺垫了这么久,似乎就是为了那一天。
当时她们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可公主府区区几百侍卫,本就是出自皇家,如何与天子匹敌,与满京城的禁军匹敌?
宝嘉公主对内侍笑脸相迎,说郡主痛失至亲不久,近来精神萎靡,身子骨撑不住,可否容禀圣上?
内侍的坚持让宝嘉公主确信这道召请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宝嘉公主改口说陪郡主一起入宫,却被内侍带来的禁军拦下。内侍说圣上只请了郡主一人,连婢女也不让带一名。
当日郡主被带离公主府,彻夜未归,宝嘉公主火急火燎去了四皇子的府邸,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那时候已经掌控一半政局,却也没有获悉圣上召请郡主的原因。这像是一个讳莫如深,又事关重大的秘密。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直到那天,玄策军杀至长安,兵临城下,圣上亲手带着郡主上了长安城的城楼……
一声痛苦的梦呓打断了惊蛰的回想。
惊蛰慌忙揩了揩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榻上的郡主。
炭火烧尽,这废弃的宫室冷得像冰窖,姜稚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布满冷汗,在梦里不停呢喃着哀求:“不要,不要……”
惊蛰轻轻去拍抚姜稚衣的背脊,着急地喊:“郡主,郡主?”
姜稚衣蓦然惊醒,睁开眼来,满头乌发汗湿,惊恐地盯住了榻边的惊蛰。
“郡主,没事了,没事了……”惊蛰一面去给姜稚衣擦汗一面说着。
姜稚衣的瞳仁在最初惊悸的一瞬光亮之后慢慢黯淡下去,好像记起了自己身在哪里,记起了一切早就结束了。
姜稚衣紧紧攥住了衣襟,费劲地大口大口喘起气来:“惊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是啊,当初所有人都不知道,圣上召请郡主入宫,是因派人查抄沈府之时,在东院书房博古架上的一个瓷瓶里发现了一枚刻有“衣”字的女式玉佩。
圣上原本绝不认为一个手握重兵、狼子野心的将军会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这种笑话,话本里写写便够了,入不了天子的眼。
就算圣上怀疑沈少将军蓄意破坏和亲,也只认为是他好战喜功,根本没觉得郡主有什么分量,对政局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影响。
可是那枚存放于隐秘之处的玉佩让圣上联想到了郡主的名字。
当时的圣上正因玄策军超乎想象的战力而震骇,也失去了沈夫人这个人质,本就怒火中烧,所以当即去查问玉佩主人的身份。
沈府上下无人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处,但圣上怀疑的目标既然对准了郡主,从答案反过来查证也不难。
圣上询问了周寺卿,与郡主和沈少将军朝夕相处三月有余,可知这两人是何关系?
周寺卿听见这个问题已经明白圣上用心,其实并没有将对郡主和沈少将军关系的猜测说出来,知道那个猜测会要了郡主的性命。
但圣上如此拷问,那些摆明了的实情却不得不说,如果他不说,圣上换个人问,周寺卿便会背上欺君之罪。
天子盘问了周寺卿和亲一路上的经过,对答案非常满意。或许圣上也疑问过,沈少将军明知沈府会被查抄,既然蓄谋已久,为何不将玉佩收起?
但筹码这种东西本就是一场赌,只要有可能赢,试试又不亏,反正郡主早已是弃子了。
姜稚衣在一声声急喘里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抽痛,像快死过去,可涌入喉咙底的腥冷空气却提醒她,她还活着。
被天子召请入宫,看到那枚玉佩的时候,其实她心里在笑天子抓错了人。
原来沈元策早就有意中人,将这么一枚玉佩藏在那样的地方,应当是他很珍重的人吧。
和亲一路上,那些让她感到异样的瞬间,果然都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
她不知道这枚衣字佩属于谁,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舅父过世以后,如果说她麻木的心脏还有哪个角落是鲜活的,那可能就是藏着对天子恨意的地方。
如今落到天子手里,知道天子抓错了人,她居然在想,不如将错就错好了。
她非要伸冤,岂不可能抓到这枚玉佩真正的主人?
其实沈元策既然起兵,连对从前视若生母、与他感情甚笃的沈夫人都不在意,或许谁都不会再成为掣肘他的人质。
但至少他在意玉佩的主人会比在意她多吧,她便当个“替罪羊”,还他当初救命之恩。
这世间反正也没什么她留恋的东西了,从被钟氏所害,到被送去和亲,再到舅父病逝,最后被俘虏,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如果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眼可以看到沈元策兵临城下,将天子诛杀,那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以为,那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当她抱着必死之志走上那座城楼,看见的却是沈元策在城下为她缴械弃马,被万箭穿心。
或者说,她不该再叫他沈元策,而是——元策。
天子在城楼之上与玄策军谈判,承诺降者不杀,除了元策必死的结局以外,玄策大军活了下来。
毕竟杀降不仁,天子需要名声,也需要为大烨边关留下战力。
李答风也活了下来,得以将真相送到她手中。
二十年前,见微天师夜观星象,预言当年将有双生妖星临世,来日恐动摇国统,危及皇权,那一年,从京畿到边地,所有出生的双生子都被先帝下令秘密处死。
沈家原夫人在那年诞下的不是独子,而是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为了躲避祸患,这对孪生兄弟当中的弟弟被秘密送去边关,自小在河西长大,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接受残酷的训练,活得就像哥哥的影子一样。
真正的沈元策已经死在兴武十一年的热夏,兴武十一年冬从河西凯旋的人,不是沈元策,而是元策。
与她在和亲路上朝夕相处,相伴三月的人,也是元策。
那些所有让她觉得割裂的瞬间,不是因为沈元策变了,而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为了扮演兄长,那个少年将身上所有陈旧的伤疤全都新剜了一遍,也去掉了胎记。
他淋一场暴雨也安然无恙,是因为他十岁便入玄策军,是玄策军中最精锐的斥候,荆天棘地,无所不达,日晒风吹雨打雪淋,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他在她面前吃牛肉像受刑,不是因为他不屑她给的殊荣,而是因为军中有种救治濒死伤患的特殊医术,要剖开牛腹将濒死之人塞入,令其在热乎的牛血里浸泡一场,当年有次重伤,他也曾进过牛腹,所以对牛肉的味道厌恶至深。
他对着那枚她随手送出的扳指出神许久,是因为小的时候,他父亲说怕疼怎么射得好箭,从来不许他戴扳指。有天他戴着面具走在集市,看到玉器摊上琳琅满目,羡慕地停下来想买一个玉扳指,对父亲承诺不在练箭的时候戴,这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样礼物。
那些让她产生错觉的瞬间,或许并不是错觉。
或许沈元策不在意她,可是元策在意。
所以当初根本就没有什么旧伤复发,也没有什么不告而别,走进西逻的那一天一夜,他一直在她身边,在她不曾发现的角落守着她。也是他亲手斩下了西逻二王子的头颅。
最后的这枚玉佩,是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意外。
这枚玉佩属于沈元策,元策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没想过这场起兵会牵连到她。
她问李答风,他在知道那枚玉佩存在的时候,误会了我曾与他兄长私定终身吗?
李答风说,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
“其实和亲路上周寺卿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心里有疑惑便打探了一二,从周寺卿那里套出了话,得知原来你有一个私定终身之人,而周寺卿怀疑是他。他问周寺卿这怀疑从何而来,周寺卿便说了那些从惊蛰那儿听来的话,将他一条条对号入座。”
“但那个时候他觉得周寺卿的猜测是无稽之谈,就算他不知道他兄长和你私下究竟是如何相处,也不认为你们是那种关系,他觉得,要么你有一个真正私定终身的对象,要么只是你想博取周寺卿的同情,撒了个谎。”
“所以至少,在他破坏那场和亲的时候,他并没有误会你和他兄长有旧。”
并没有误会,却还是为她破坏了那场和亲。
至于后来得知玉佩的存在,兵临城下选择那一刹,元策到底是误会了她与沈元策有旧,还是只是因为她是她,才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
这个答案,姜稚衣永远也不会再知道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告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