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鱼汤泛着滚滚热气，于氤氲白烟中隐约露出晃荡着的奶白汤汁，枸杞与葱花飘浮其上，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轻而易举想象出入口时细腻浓稠、热气四溢的甜香。</p>



    天羡子这厮鸡贼非常，自从摔下楼梯得了城主请客的承诺，之前在众目睽睽下摔倒的郁闷便消散大半，连带着看贺知洲，也重新有了几分顺眼。</p>



    他本来就是不爱计较的性子，当即被琳琅满目的菜肴吸引全部注意力，乐呵呵地出声:“大家都别客气，我开动了！”</p>



    宁宁自然不会觉得拘束，伸手夹了块糖醋藕片。</p>



    咬开外面的一层金黄糖浆，牙齿便能触及到被包裹在内的雪白藕片。糖浆酸甜，黏糊糊地浸在莲藕孔隙之间，一口咬下时能听见咔擦一声脆响，藕片清甜酥脆、醋汁微酸与白糖香气一股脑在舌尖溢开，带了点凉丝丝的气，将夏日烦闷消减大半。</p>



    好吃。</p>



    “啊，好吃！”</p>



    贺知洲吞下整整一口的红烧猪蹄，眉宇间尽是无比幸福的傻笑:“比咱们宗门里的烤鹅和西瓜好吃多了！”</p>



    郑薇绮毫不犹豫地戳穿他:“这能怪玄虚剑派？要不是你自己整天大手大脚乱花钱，能沦落到去饭堂讨饭？”</p>



    宁宁低下脑袋闷声扒饭，林浔倏地红了脸，摸一摸自己空瘪的钱袋。</p>



    他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有裴寂自始至终没怎么出声。</p>



    若要说的话，这好像是他头一回与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席间笑声不停。</p>



    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没人愿意接近血脉不纯的魔族后裔，裴寂便也渐渐学会刻意疏离，将自己与旁人隔开深深的间隙。</p>



    久而久之，已经快要忘记了与人相处的方式。</p>



    至于此刻，在这间雅阁里，虽然大家围坐在一桌，他却同样是格格不入，游离于众人之外。</p>



    少年自厌地皱起眉头，眼底尽是浓郁暗色。</p>



    他实在很糟糕，孤僻又嘴拙，连主动和宁宁说句话都做不到。</p>



    这个念头让裴寂微微一愣。</p>



    为什么……偏偏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她的名字呢？</p>



    “裴寂裴寂。”</p>



    耳边传来含了笑音的清脆声线，裴寂冷冷抬眸，见到宁宁侧过脑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怎么一动不动？怎么，夹不起菜啊？”</p>



    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瞬息之间忽然见她凑上前来，笑眼盈盈地伸出右手:“你看，拿筷子应该像我这样——你的姿势全错了。”</p>



    裴寂的那位娘亲怎会教他如何拿筷子。</p>



    属于女孩的清香取代了菜肴香气，他一时有些局促，放缓呼吸垂下眼睫，学着她的手势慢慢调整动作。</p>



    “不是这样。”</p>



    那边的几位还在聊得热火朝天，她的声线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宁宁伸了左手，轻轻按在他瘦削的指节上。</p>



    然后用了小小的一点力道，带着食指向下移。</p>



    在他的食指中央有道横亘的刀疤，是儿时娘亲怒极拿了刀，裴寂无从躲闪，只能抬手接下。</p>



    宁宁显然发现了那道旧伤，飞快眨眨眼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拇指，在疤痕上轻轻拂过。</p>



    有些酥酥麻麻的痒，像电流一样划过伤痕。</p>



    裴寂因为这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脊背微僵，屏住呼吸。</p>



    “这个……”</p>



    宁宁第一眼见到它时，便想起了原文里关于裴寂童年的叙述。那位半疯半狂的母亲将他当作负心魔修的替罪羊，整日变着法子侮辱打骂，留下了不少伤疤。</p>



    她摸上去时没想太多，只觉得愤怒和一点点难受，等察觉到裴寂身形一愣，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多少有些暧昧，声音小了好几度，故作镇定地问他:“现在还会疼吗？”</p>



    裴寂的声音带了些喑哑:“不会。”</p>



    她仍是低头望着他手指，闻言迅速把这一篇章揭过，除了长发下的耳朵悄悄发烫，没有任何异样:“然后是拇指，要往上撑一点——你把筷子拿成这样，很难夹起来什么东西。”</p>



    裴寂很听话地照做，不露痕迹地将手指闭拢，藏起更多的老茧和伤疤:“……嗯。”</p>



    “酒酒酒，酒来了！”</p>



    天羡子与郑薇绮偷看得不亦乐乎，满脸都是笑。唯有贺知洲脑袋灌铁，读不懂气氛，欢欢喜喜地叫道:“真男人谁会好好拿筷子！裴寂你别听宁宁的，来，跟师兄们喝酒，今夜不醉不归！”</p>



    宁宁闻言匆匆抬起头来，把手从裴寂手指上挪开。</p>



    天羡子面带微笑，在心里念了九九八十一遍静心咒，努力让自己不至于拔剑而起，把此人砍成肉渣下饭。</p>



    天香楼内藏酒众多，其中“九洲春归”最是闻名于世，传说滴滴似仙露，幽香醇正，回味无穷。</p>



    楼中侍女为每人都添了杯，宁宁上辈子这辈子都没喝过纯正的酿酒，端起酒杯轻轻一闻。</p>



    九洲春归清澈如明镜，荡漾出回旋的圆圈。酒香清而冽，有如皑皑白雪初初融化，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冷甘冽。而余韵绵远悠长，香醇之感自鼻尖滑入喉头，恍如春风拂面。</p>



    她满心好奇地尝了一口，不由得皱起眉头。</p>



    好辣。</p>



    裴寂听见宁宁迅速放下杯子，沉默着举起瓷杯。</p>



    他也从没喝过酒，小时候没钱，大了没时间。</p>



    “大家一人一杯，可不许耍赖。”</p>



    天羡子品了一口有如升仙，乐呵呵笑道:“这酒不烈，重在味道醇正，你们尽管放心喝。”</p>



    郑薇绮也笑着接话:“裴寂师弟，快来快来！你可别以为故意坐在一边不说话，我们就不让你喝了。”</p>



    听见必须喝酒，宁宁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p>



    “裴小寂！到你出马的时候了！”</p>



    承影激动得不行，在心里猛踹他:“宁宁显然不想喝酒，这时候当然要靠你给她挡酒！快快快，快满腔豪气地说一句，‘我帮你喝’嘻嘻嘻！”</p>



    裴寂也看出她并不喜欢酒的味道。</p>



    他很少会对承影言听计从，但瞥见宁宁皱了眉，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拿起她的酒杯:“我帮你喝。”</p>



    宁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头一仰，把整杯酒灌进嘴里。</p>



    现场一片沉默，所有人神色各异。</p>



    天羡子强忍笑意，肩膀抖个不停。</p>



    妙哉妙哉，裴寂长大了。</p>



    宁宁耳廓微红，说不出话。</p>



    等、等一下！裴寂像这样拿过她的酒杯，那他们岂不是间接接……接吻？</p>



    孟诀皱了眉，目露担忧。</p>



    这酒是出了名的醉人，如此豪放地一口入腹，恐怕不妥。</p>



    林浔满心羡慕，嘴巴张成了圆圆的o型。</p>



    裴寂师弟好有担当好温柔！这样挡酒也太帅了吧？</p>



    裴寂面无表情。</p>



    裴寂红了眼眶。</p>



    ……好辣。</p>



    裴寂猛地把酒杯放在圆桌上，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吐出来，强忍着喉咙里灼烧般的刺痛把九洲春归往下咽，后来实在难受，下意识抬起右手捂住脸。</p>



    否则他表情太恐怖，很可能吓到身边的人。</p>



    宁宁试探性问了声:“裴寂？”</p>



    裴寂没有回应。</p>



    随即哐当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向后仰倒，咚地摔在地上。</p>



    ——救命啊！裴寂帮宁宁替酒，结果自己倒啦！这也太逊啦！！！</p>



    承影被吓得花枝乱颤，恨不得跪地啃土，发出一声无比惊恐的尖啸:“不——！裴——小——寂——！”</p>



    贺知洲惊恐万分，脑补出了八百万字的推理:“酒、酒里有毒？！”</p>



    “有毒个棒棒锤！”</p>



    郑薇绮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他这是喝醉了！”</p>



    “喝醉？”</p>



    贺知洲不敢置信，双眼睁得圆滚滚，直勾勾望向被宁宁匆忙扶起来的裴师弟。</p>



    有没有搞错，这可是《剑破苍穹》里狂霸炫酷拽的男一号啊！据宁宁剧透，此人心狠手辣、狠戾非常，砍反派跟砍菜似的，简直是个行走的吊人。</p>



    这样的人居然一杯……不对，几滴倒了？！</p>



    “这这这，”天羡子看懵了，“这该如何是好？裴寂怎会如此……”</p>



    宁宁见他睁着眼，似乎还剩下一点意识，满心忧虑地问道:“你还好吗？”</p>



    裴寂还是没出声，黑黝黝的双眼里一片空洞，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p>



    “这不会是他第一次喝酒吧？”</p>



    天羡子哪能想到剧情会如此急转直下，迟疑着开口:“裴寂这……还真是一只小鸡啊？”</p>



    孟诀叹了口气，从座位上起身:“裴师弟这副模样，不宜留在天香楼。我送他回客栈休息，你们继续喝酒吧。”</p>



    “不用不用！我来就可以！”</p>



    宁宁本来就不愿意喝那什么“九洲春归”，此时见裴寂一倒，心里便更加抗拒。要想避开喝得烂醉如泥的下场，只有借着送他回客栈的名义，尽快离开天香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