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疯子!



    玄烨暗自催动所剩不多的灵力,拼尽全力朝裴寂猛攻而去。这一击对方必不可能躲避,寻常剑气也无法将其刺开,到时候这小子无计可施,只能被捅破肚子。



    他暗暗露出势在必得的笑,然而在下一瞬间,神情便陡然怔住。



    眼前的少年几乎被魔气全部包裹,眼底晦暗得有如深渊,因为疼痛而混浊不堪、布满骇人的血丝。由于透支了力气,一层死色悄无声息覆盖了整张脸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力竭而亡。



    在他的长剑之上,雪白剑光竟与汹涌魔气彼此交缠,如同星月勾叠,将层层魔气刹那破开——



    在转瞬之间,笔直刺入他小腹之中!



    怎么会?



    腹部传来难以忍受的刺痛,玄烨无比惊诧地凝视着少年视死如归的眼眸。



    这疯子!居然将魔气与正道剑意一并融入剑中!他难道就不担心走火入魔、灵气逆流么!



    纵使他是个不走寻常路的邪修,也还是下意识想问:这究竟是什么邪门歪道?!



    玄烨满脸不敢置信地低下头,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一团。



    裴寂终于承受不了魔气外溢的疼痛,半跪在地,用手掌勉强支撑身体。



    “裴寂!”



    宁宁一颗心快要提到嗓子上,见状赶紧向他跑去。与之前几次没什么两样,他这回又成了个血人。



    ……只不过这一次,裴寂是为了保护她。



    “你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玄烨厉声冷笑,被疼得长长吸了口气,眼底却闪过一丝得色:“我当然不可能贸然独自前来,在各位意想不到的地方,暗中还布了一个局……想不想看看?”



    他说着哈哈大笑,不知道是在对谁讲话,大喊一声:“出来!”



    随着话音落下,竟有五道人影同时从院落暗处走出,清一色雪白鹤发,皆是目光混浊、儒雅安静的老人。



    孟佳期不知是气还是怕,浑身发抖:“这是……那五位长老。”



    其中一位瞥见她,目光淡淡地扬起下巴,满目皆是冷漠与轻蔑,正是孟佳期的亲生父亲,孟卿。



    “你为何骗我?”



    孟佳期被瞒在鼓里这么久,乍一见到他,忍不住红了眼眶:“爹爹,为什么要害死少城主?”



    孟卿并未理会她,倒是身旁另一位长老缓声应答:“跟随魔君,便可保我们一世荣华富贵,佳期,不要再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明明是他们!



    这些长老无法离开湖底,因而不会知道,外界早就发生了仙魔大战,如今魔族销声匿迹,哪里来的荣华富贵可言。



    “要实现炼魂、重塑识海,我还差三个人族魂魄。本来打算把你们全部杀掉后再取魂,现在看来……”



    玄烨舔了舔唇角:“这小子实力超群,只需要他一个人的就够了——我今日便要破了这城!”



    要想实现取魂,必须在对象刚刚死亡或极度虚弱的时候。



    裴寂伤得如此厉害,必然难以抵抗;由长老们掌控的五方摄魂阵摆好之后,取魂只需要短短一瞬间,其他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等他吸收了那小子的灵力,再加上之前吸取的无数人魂妖魄,他不但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还能继续叱咤风云,美滋滋地当魔君。



    五人齐声应了“是”,摄魂法阵应声而动,几抹血光腾空而起——



    却不知怎地,忽然又同时沉甸甸地落下,化为脚边的一滩软绵绵的血咒。



    没有想象中的摄魂锁灵,更没有预料之中的血色漫天,咒语还没发动就宣告了终结,一切恍若从未发生。



    四双眼睛满含着不可置信,同时望向一处方向。



    有人颤声大叫:“你在做什么……孟卿!”



    站在阵法中心的老者孑然而立,混浊眼眸中头一回浮起一丝清明的亮色。他并未念咒,也没有驱动阵法,而是朝他们淡淡笑笑。



    然后一脚踩在地面的血印,轻轻一动,就将它抹成一团看不清形状的血糊。



    阵法催动之际,有人中途停止布阵,导致整个局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与三百年前城门上的情景……如出一辙。



    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玄烨心知不对,捂紧了被裴寂刺出的伤痕。



    “想要破了这城?”



    不知从哪里响起一道陌生的男音,冷厉如凛冬寒风,带着些许轻蔑的嗤笑,把僵局骤然打破:“我的城,你还动不了。”



    孟佳期闻言讶然地睁大眼睛,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喉咙里不自觉喑哑出声:“少……少城主?”



    宁宁守在裴寂身边,费力抬头。



    从小径深处的树木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高挑人影。



    那人穿了件绣有暗金纹路的墨黑长袍,仿佛与周边夜色融为一体,等长明灯光逐渐照亮他脸颊,首先映入她视线的,便是青年眼尾浓郁的红痕。



    这是凤族生来独有的印记。



    真正的江肆与玄烨之前的那张假脸长相没什么不同,气质却大相径庭。



    与魔修周身笼罩的邪性与杀气不同,迦兰城赫赫有名的少城主立如琼枝玉树,神情淡漠的眉宇看不出太多喜怒,唯有一双深邃狭长的凤眼中潜藏着势如破竹的锐气,在刹那之间破开层层暮色。



    “江肆……”



    玄烨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我当你死无葬身之地,原来是变成缩头乌龟藏了起来!怎么,那孟卿居然是跟你一伙的?你是怎么说服他入伙的?”



    江肆回他一个极其清浅的笑,语气里听不出起伏:“哪里来的什么‘说服’,打从一开始,孟叔就是我的人。”



    玄烨的笑容终于微微一滞,笑声也总算停下。



    “从一开始?”



    他从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眼底戾气更浓。



    如果孟卿从未被他策反,那就说明,在三百年前的城门之上,江肆知道自己会遭到其余长老的背叛。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早就做好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准备。



    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让玄烨难以遏止地暴怒不已。



    按理说江肆损耗的灵力比他多得多,就算没死,也绝不可能在他之前醒来。



    他从苏醒之后就一直费尽心思找寻江肆的身体,终于在某个角落发现了他白森森的骸骨,因此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人已陨落在百年前的苦战之中。



    可如果江肆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包括长老背叛、迦兰陷落、甚至所有人在受到冲击后失去意识昏睡不醒——



    那他是不是也就可以提前做好准备,委托旁人将沉睡后的他藏匿在某个安全的地方,等待时机醒来?



    玄烨抹去嘴角的鲜血,脊背不自觉开始颤抖:“难道你——”



    江肆没有耐心听他讲话,冷冷勾唇:“你总算明白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荣华富贵舍弃仁义与本心。



    当年孟卿假意答应玄烨,转头便将此事告知江肆,斟酌片刻后提议:“少城主,来者不善,我们恐怕难以应对。不知能否向仙门与世家求援,助我们一臂之力。”



    江肆摇头:“玄烨行事果决,既然已经拉拢了全部长老,一定会立刻攻城。向外人求援,一定来不及。”



    顿了顿,又道:“不如我们将计就计,虽然不能胜过他,却能拼个鱼死网破。”



    孟卿大骇:“少城主……!”



    “届时城门布阵,我不会将灵气汇聚于阵法之上,而是一味猛攻玄烨。他行事莽撞,一旦一心认定我潜心布阵,就不会在自己身上多加设防,只需要趁其不备,就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青年坐在书桌前,轻轻合上手里的古籍:“至于迦兰城,我会耗尽残存的所有灵力,在城中设下一个巨大屏障,抵御洪水来袭。在我与玄烨的灵力冲撞之下,城中百姓的神识必然会受到冲击,从而失去意识陷入长时间昏迷——这就是我们第二步计划的契机。”



    孟卿若有所思,听江肆继续道:“我的灵力所剩无几,昏睡时间一定会比玄烨长上许多,为了不让他苏醒后第一时间除掉我,孟叔,我需要您的协助。”



    “受到化神期灵力冲撞,昏睡时间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但如果提前服用固神丹,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延缓冲击。”



    江肆说着掏出一个玉质令牌,递到孟卿身前:“这是城主令。孟叔,我是灵力受损陷入沉睡,固神丹于我无用,你在大战之前将它服下,醒来后将我藏身至城主府地下的暗室,再找来一具与我体型无异的骸骨……把城主令放在它身上。”



    他说罢叹了口气:“只是苦了您,不得不当上一段时间众人厌弃的叛徒。”



    这就是江肆的局。



    将计就计,利用玄烨离间的计划反将一军,将其困在由洪水造就的囚笼之中。再来一招金蝉脱壳、假死脱身,等实力恢复,再伺机而动,想办法除掉他。



    “你、你们!”



    玄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吐出一口血,满目狰狞地望向孟卿:“你居然骗我!骗子!”



    他倒还委屈上了。



    白发老者很有礼貌地点点头:“魔君,最先教我们骗人的,不就是您么?”



    摄魂阵破,玄烨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宣告终结,更不用说还遇上了不死不休的死对头,发现被人家骗了整整三百年。